【岩之物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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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之物语】(4) 2022年8月30日 夏去,冬来。 转眼已然是庆长十六年,距离本能寺的那场大火,竟已过去了快三十年。 「……『安土夫人』,您的药汤熬好了。」 跪坐在观世音像前的年迈的妇人缓缓睁开眼,对着侍女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好的,辛苦你了。」 「那您现在要用膳么?」 侍女担心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 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胃口似乎越来越差了,尤其是关原之战后,三法师殿下被追放至纪伊的高野山以后。 关原,美浓的关原。 「安土殿」 老夫人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或许美浓,将会是天下之祸源」;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有赌气的成分包含其中,而如今她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真的会应验。 ——当年威震八方的美浓国守护代、斋藤山城守道三入道,似乎早已被人遗忘;而曾经立于岐阜城天守阁上睥睨天下的织田木瓜纹旗帜,却也已经被换成了德川家的三叶葵。 「三法师,哈哈,这不是『大傻瓜』儿时的乳名么……仪表堂堂、身材魁梧,你长得很像先代御屋形大人呢!」 在临去高野山前,三法师还被允许前往京都拜会了一次自己这位几乎没见过的祖母。 「谢祖母夸奖!孙儿的乳名,也确实承自祖父……但是孙儿不孝!孙儿没有祖父的才能,才让织田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才使得该死的家康那老家伙……」 「无礼者!」 「一介『牢人』胆敢出言不逊!」 三法师此言一出,身后负责看押的奉行众们立刻用长枪枪尖指着他的背后并且叫嚷道。 「尔等才是无礼罢!在老夫人面前你等杂鱼,也敢如此喧哗?试问你家内府大人何如?」 三法师尽管已然是阶下囚,但是面对这帮小角色,气度还是有的。 ——而且他的言辞掷地有声,在「安土殿」 老夫人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现在睥睨全日本的从二位内大臣德川家康,还是那个被老夫人跟自己的祖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是那个被「甲信之虎」 武田信玄公入道追得到处跑还窜稀一裤子的「松平竹千代」 呢。 而即便在今天,倘若家康亲自来见「安土殿」,想必也不敢造次。 奉行们听了三法师的话,也都无奈地低下了头,跟「安土殿」 请罪。 「罢了、罢了。」 「安土殿」 却慈祥地笑了笑——如今其实七十有六高龄的她,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犀利。 她又对长孙三法师宽慰道:「舍了吧、舍了吧。先代御屋形大人不是总喜欢唱那首曲子么:『下天之内者,岂有长不灭』……秀信啊,祖母懂你的心思,但是世事无常。 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祖母我的心中,也长久不得平复;到今天,民间好些人还传说,我跟先代御屋形大人一起死于那场暴乱,其实我何曾不想?但是,我究竟也是活到了今天……尔今再也不是家督了,余生你就在高野山,为了自己而活罢。」 可说到这,「安土殿」 自己却又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对了……如果换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选择跟「大傻瓜」 同去的吧?)三法师含泪跪安,便被奉行众带着离开了……「安土殿」 呆呆地望着眼前观世音像旁的红烛,半晌没说话。 「夫人,」 侍女又问了一句,「您现在要用膳么?」 「哦哦……」 「安土殿」 这才回过神来,慈祥地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追问了一句,「膳房做了什么吃的呢?」 「哦,回您的话:三法师秀信大人被追放前来看您的时候,特地带了些名古屋城产的味噌,味道好闻的很,有松香的味道;而前些日子,御本所信雄大人托人从大坂给您带来了些上好的活青鱼,所以咱们今天吃味噌煮青鱼。」 「味噌煮青鱼……么?」 「安土殿」 又陷入了回忆当中:她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这道菜肴的时候的情形;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阿艳的时候,当时的她只有十七岁,而那个阿艳,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那天,阿艳刚刚从青山家回到了那古野城。 当风雨吹送着落叶降临到庭院里、落叶又被皑皑白雪复盖后,阿艳似乎才发现,那古野城里面,看似一切都没变化,又却似乎是什么都变了。 「噫,那个……这位小姐,麻烦您让下。」 首先,便是城中自己没见过面的下人似乎变得多了起来。 而且这些姑娘们全都cao着一股奇怪的口音,但她们一个个长得身材高大得像男子一样,至少跟尾张的男子们比起来便是这样,但又不那么壮硕,确实各个婀娜多姿,她们的皮肤似乎比尾张的女子也都要更加白皙细腻,而且很明显,美浓的水土真是养人,使得她们天生一副没受过欺负、没挨过饿的样子——而在尾张,哪怕尊贵如阿艳自己,也在三 【岩之物语】(4) 2022年8月30日 夏去,冬来。 转眼已然是庆长十六年,距离本能寺的那场大火,竟已过去了快三十年。 「……『安土夫人』,您的药汤熬好了。」 跪坐在观世音像前的年迈的妇人缓缓睁开眼,对着侍女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好的,辛苦你了。」 「那您现在要用膳么?」 侍女担心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 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胃口似乎越来越差了,尤其是关原之战后,三法师殿下被追放至纪伊的高野山以后。 关原,美浓的关原。 「安土殿」 老夫人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或许美浓,将会是天下之祸源」;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有赌气的成分包含其中,而如今她也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真的会应验。 ——当年威震八方的美浓国守护代、斋藤山城守道三入道,似乎早已被人遗忘;而曾经立于岐阜城天守阁上睥睨天下的织田木瓜纹旗帜,却也已经被换成了德川家的三叶葵。 「三法师,哈哈,这不是『大傻瓜』儿时的乳名么……仪表堂堂、身材魁梧,你长得很像先代御屋形大人呢!」 在临去高野山前,三法师还被允许前往京都拜会了一次自己这位几乎没见过的祖母。 「谢祖母夸奖!孙儿的乳名,也确实承自祖父……但是孙儿不孝!孙儿没有祖父的才能,才让织田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才使得该死的家康那老家伙……」 「无礼者!」 「一介『牢人』胆敢出言不逊!」 三法师此言一出,身后负责看押的奉行众们立刻用长枪枪尖指着他的背后并且叫嚷道。 「尔等才是无礼罢!在老夫人面前你等杂鱼,也敢如此喧哗?试问你家内府大人何如?」 三法师尽管已然是阶下囚,但是面对这帮小角色,气度还是有的。 ——而且他的言辞掷地有声,在「安土殿」 老夫人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现在睥睨全日本的从二位内大臣德川家康,还是那个被老夫人跟自己的祖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是那个被「甲信之虎」 武田信玄公入道追得到处跑还窜稀一裤子的「松平竹千代」 呢。 而即便在今天,倘若家康亲自来见「安土殿」,想必也不敢造次。 奉行们听了三法师的话,也都无奈地低下了头,跟「安土殿」 请罪。 「罢了、罢了。」 「安土殿」 却慈祥地笑了笑——如今其实七十有六高龄的她,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犀利。 她又对长孙三法师宽慰道:「舍了吧、舍了吧。先代御屋形大人不是总喜欢唱那首曲子么:『下天之内者,岂有长不灭』……秀信啊,祖母懂你的心思,但是世事无常。 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祖母我的心中,也长久不得平复;到今天,民间好些人还传说,我跟先代御屋形大人一起死于那场暴乱,其实我何曾不想?但是,我究竟也是活到了今天……尔今再也不是家督了,余生你就在高野山,为了自己而活罢。」 可说到这,「安土殿」 自己却又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对了……如果换作是她的话……她一定会选择跟「大傻瓜」 同去的吧?)三法师含泪跪安,便被奉行众带着离开了……「安土殿」 呆呆地望着眼前观世音像旁的红烛,半晌没说话。 「夫人,」 侍女又问了一句,「您现在要用膳么?」 「哦哦……」 「安土殿」 这才回过神来,慈祥地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追问了一句,「膳房做了什么吃的呢?」 「哦,回您的话:三法师秀信大人被追放前来看您的时候,特地带了些名古屋城产的味噌,味道好闻的很,有松香的味道;而前些日子,御本所信雄大人托人从大坂给您带来了些上好的活青鱼,所以咱们今天吃味噌煮青鱼。」 「味噌煮青鱼……么?」 「安土殿」 又陷入了回忆当中:她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这道菜肴的时候的情形;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阿艳的时候,当时的她只有十七岁,而那个阿艳,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那天,阿艳刚刚从青山家回到了那古野城。 当风雨吹送着落叶降临到庭院里、落叶又被皑皑白雪复盖后,阿艳似乎才发现,那古野城里面,看似一切都没变化,又却似乎是什么都变了。 「噫,那个……这位小姐,麻烦您让下。」 首先,便是城中自己没见过面的下人似乎变得多了起来。 而且这些姑娘们全都cao着一股奇怪的口音,但她们一个个长得身材高大得像男子一样,至少跟尾张的男子们比起来便是这样,但又不那么壮硕,确实各个婀娜多姿,她们的皮肤似乎比尾张的女子也都要更加白皙细腻,而且很明显,美浓的水土真是养人,使得她们天生一副没受过欺负、没挨过饿的样子——而在尾张,哪怕尊贵如阿艳自己,也在三四岁的时候因为木曾川曾经的决堤造成的颗粒未收,而有差不多一年半载没吃到过谷物。 「这位小姐,麻烦您挪挪地方成吗?」(而且,明明是都是些侍女,却居然一副高傲的样子……)「那个……你在说我吗?」 阿艳又是有些发愣,又是感觉到冒犯而略有怒气,因此便这样回问道。 「不然嘞?您在这一个人干嘛呢?等下新女婿……哦,不,少主殿下就在这里要宴请他的姑母……好像叫……阿艳……对,阿艳大人,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做些清洁跟布置准备的,可您就坐在这里,要我们怎么干活啊?而且等下就在您坐的这个位置上,还要摆上茶炉和汤釜的,您就在这里这么坐着,您让我们怎么摆东西?」(不仅高傲,还有点没礼貌。)阿艳是何等聪明的人呢,从刚刚这个侍女的话语里,阿艳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们各位,都是从美浓来的吧?」 这句话问出去的同时,阿艳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是又怎么样?」 对方很高傲地反问道。 阿艳默默咽了口气,缓了缓神又说道:「我就是阿艳。」 众侍女一愣,面面相觑,随即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织田家的人都这么有趣的么?前有个没有正经、爱说些没头脑的话、祝言之后洞房花烛夜又跑去水边瞎胡闹的少主,这又来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哈哈哈……「可不是?你才多大个孩子啊,你就敢装少主的姑母?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家的父母怎么也不管管你?」 「依我看啊,尾张的男子傻,女孩也傻!尾州根本就是『傻瓜之国』嘛!」 「哈哈哈……」 正在侍女们大笑着的时候,庭院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跑步的声音,硕大的脚掌踩在地板上,听起来像极了征战时敲响的太鼓一般,吴服大袖跑动时甩起来发出的呼呼声,也彷佛是飓风一般震耳欲聋。 而那些侍女们听到这阵脚步声后,马上心领神会,相互看了一眼后交换了个狡猾的笑吞,又全都胆怯地齐齐伏身跪地。 「阿艳!」 且听见三郎雄浑的嗓音从外面传来,接着大喇喇地把对着庭院落地格扇的障子板一拽,大踏步地直接从格扇那里走了进来。 再次见到阿艳的三郎,满脸欣喜地看着她。 他为了见到阿艳,一听见泽彦师父跟自己汇报阿艳已然被接回到了那古野城里,他连鞋子都没穿,立刻站起身抛下了在自己居室跟自己商量和准备穿着便服一路从自己的居室踩着薄雪跑到了大广间。 但他却也不觉得冷,除了从小就总愿意在深秋隆冬穿得比别的孩子少再出门撒欢、哪怕得了风寒也是给自己狂灌几碗热水又捂着被子捂一身汗后再出去胡闹,有时候还会拿着石头或者锤子凿开冰面去冬泳,进而习惯了寒凉;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当他听到了阿艳总算从青山家被接了回来之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团特别的热烈的火,让他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根本不会觉得冷。 「阿艳!」 三郎看着阿艳,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能又唤了一边阿艳的名字。 他其实从小就丢三落四的,甚至有时候走在街上,手里拿着的东西也经常会因为分神看热闹而就手丢掉,哪怕是有过路的人给他提醒,他都不知道要拾起来。 在三郎的心里,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件被人抛弃后丢在胜幡城或者那古野城里的废弃,父亲把自己当成是一只待长出獠牙利爪的驯兽,而至于母亲,则只把自己当成一条杂鱼一样,睬也不睬。 因此,三郎对于「离别」 这种事情其实早就麻木了,继而在大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泷川一益被平手政秀拿着父亲信秀的手令突然调走,三郎自己也被林通胜强拽硬拉着披上战甲、以「驻守」 为名进行着实质上的「谨慎」 处罚的禁足,三郎痛苦也只是痛苦了两夜。 到了阿艳出嫁的那一天后,三郎却居然还是没办法从城里跑出来,哪怕岩仓城的那些人早就被信秀拖着病体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三郎便开始在城池里纵酒狂欢,用无尽的酒精跟无度的双陆博色、还有站在天守阁上随意地朝着天上乱射乱击来麻痹自己。 他确实没想到,阿艳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找回来的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东西。 以至于他连叫了阿艳两声,都没发现自己是在当着旁人面前,对着自己的长辈直呼名讳。 阿艳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郎!」 她见到三郎之后,立刻站起了身。 他的身躯依旧那样结实温暖,甚至更加壮硕了一些;他的面庞依旧英俊,尽管头上的月代半发型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是他整个人依旧是潇洒帅气的。 于是,阿艳的整个身心都迷醉了,甚至也忘了周围有那一众侍女在旁边跪候着,便想着直接跑到三郎面前扑到对方的怀里,甚至她还想要亲吻三郎的嘴唇——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品味到三郎雄壮而又顽皮的舌头,因为喜欢喝牛奶、吃柿饼,三郎嘴里似乎永远都带着一丝丝甜香的唾津,也是阿艳在这大半年里日思夜想的甘泉……但还没等自己完全站稳的时候,满脸兴奋的三郎却回过身去,撤出了几步,然后双手扶 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并把那人推到了阿艳的面前:那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印着蓝染蝴蝶小纹的白色襦袢,长发盖在肩头、又在后背那里挽成个大如意结,然后再打结处顺下一缕乌黑光亮;看起来细眉细眼,眉似柳叶目似狐瞳,高高的鼻梁薄薄的樱唇,个头只矮了三郎半头,而且最重要的是,白色绸缎吴服里面,似乎裹着小铜钟一样的上围、长着像是骏马一样结实又高翘的屁 股,还有一双修长纤细的筷子腿。 对比一下身材虽然算得上窈窕却又瘦瘦小小、即便出嫁过一次但还留着幼女才会留的鬓边束发与后马尾辫的自己,一种叫做「相形见绌」 的感觉在阿艳心中开始蔓延生长。 而那姑娘虽然在红着脸看着自己,但是在她的身上,却有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场,让阿艳瞬间又惊又嫉妒。 若论年龄的话,其实她比阿艳还要年长,且与三郎同岁。 她就这样站在众人面前,哪怕是此刻在阿艳眼中,似乎这个姑娘跟三郎更配。 「阿浓,快来!我带你见见……」 三郎兴高采烈地看着阿艳,又看了看浓姬,眉开眼笑地给两个女孩子相互介绍着,「这位就是阿艳……哦,当然,别看她年岁比我们两个都小,但是你也应该跟我一样,尊称她为『阿艳姑母大人』;阿艳,我来给你介绍,她就是邻国美浓『蝮蛇大叔』斋藤道三入道的女儿归蝶,我一般都喜欢管她叫『阿浓』。」 三郎的一番话,说得周围伏身着的侍女们,全都惊惧不已。 归蝶似乎心中也是一凛,但是就在弹指间的震愕之后,归蝶却屏住一口气,很自然地跪了下来,对着阿艳欠身施礼:「初次见面,归蝶向您请安,请多关照。」 然后又站立起身,微笑着看向阿艳。 而凌驾于那看似温暖的微笑之上的凌厉目光,却深深灼伤了阿艳。 以至于阿艳盯着她愣了半天,却久久都不知道说出一个字。 「喂,阿艳,你倒是说两句话呀!」 三郎依旧喜不自胜地看着阿艳,而且还有些自以为打趣地说道,「你放心,尽管对阿浓拿出些姑母的气势好了!」(……明明看起来,她却更像个姑母!)阿艳腹诽着看向归蝶,又挺胸昂首说道:「你有心了。」 随后这一顿,还是熟悉的带着松香味道的味噌煮青鱼,配上野茼蒿菜、白萝卜和芋头片,小菜是用樱花盐渍的梅干、还有柿饼,主食则是涂了些许蜜糖的烤得很香的芡饼,这些东西都是三郎最爱吃的,深冬腊月吃上一口这些东西配米饭,确实很暖和。 但是整顿饭下来,阿艳都没吃出来任何味道。 她的眼睛,一直盯在归蝶的身上。 归蝶也是如此。 并且,其实第一次吃到味噌煮青鱼的归蝶,并不是很喜欢这道菜肴的味道——她总觉得尝在嘴里,有股酸味。 而且依照规矩,自己是信长的正室夫人,吃饭的时候,自己向来是坐在三郎右手边的,如果三郎想要饮水喝酒,正室夫人正好就在右手边倒水斟酒,而阿艳这个看起来怪怪的姑母大人明明应该坐在左手边;可今天这一餐,这个阿艳却坐到了本应该属于正室夫人的位置上,自己却坐在左手,而且这个没心没肺的三郎却硬是让侍女们把桌案摆成了三角形的位置,而非规规矩矩的方正桌,看起来别扭的同时,归蝶的心里面也十分的不舒服——这是她从嫁到尾张来之后,心里第一次如此的不悦。 (这个大傻瓜,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一想到这里,归蝶便想起自己嫁来织田弹正忠家的这半年,每每到了深夜,大傻瓜都会不停地念叨着「哦-簇雅」、「哦-簇雅」,念叨的时候,熟睡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吞的,而倘若他一惊醒,却在一瞬间会表露出少有的怅然若失的情绪。 (「哦-簇雅」——「阿艳」,这分明是个女孩的名字。)对于这门以城下之盟为前提的的政治联姻,归蝶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心里本来对三郎是没什么情愫的,而且在这个年代,男子到处沾花惹草、招蜂引蝶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对于这么一个高傲的浓州公主来讲,自己的丈夫在外面睡多少女人、哪怕跟多少小姓男妓搞在一起都无所谓,可躺在自己身边却还要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这是绝不允许的。 「那个……丹羽大人,」 在某日五郎左带着一干小姓打扫庭院的时候,假意在水泉旁观赏从唐船商人那里购来的金鱼的归蝶,故作不经意地对五郎左问道,「早在稻叶山城的时候我就听说,尾张有位清丽灵动的女子,唤作『阿艳』的公主大人,但是我来了尾张这么多时日,却仍未得见。 请问这是为何呢?」 素来足智多谋的五郎左,对归蝶的这番提问倒是并没上心,反而笑了起来:「啊啦!没想到我们织田家的阿艳小姐,在美浓也会如此出名,竟让『浓夫人』您都听说了么?」 「『织田家的……阿艳小姐』?」 「是啊,阿艳大人,是先代御隐居信定大人的末女、是我家家主大人的幼妹。虽然说比起我家少主信长大人和信胜大人均要年幼,但是对这位阿艳大人,浓夫人您也是要称呼一声『叔母样』的。」(那个阿艳……竟然是「大傻瓜」 的姑姑?)如今,归蝶终于见到了这位名为「哦-簇雅」 的女孩子,又见到大傻瓜英俊的脸上总算展现了由衷的喜悦,这让归蝶的心中充满了平静——带着酸涩十足的愤怒的平静。 (原来如此……)身为jian诈绝顶的「美浓蝮蛇」 斋藤道三的女儿,归蝶当然能够对于大傻瓜和这个奇怪的姑母之间的情事一窥了然。 美浓境内,其实也是自上而下的rou欲横流,比之尾张更甚。 归蝶自己的父亲道三就是个色欲的代表:据说父亲很小的时候是个莲华宗的小沙弥,在京都的寺庙里长大,而小沙弥对于寺庙里那些光头的色中饿鬼来说,根本就是用来鸡jian泄火玩物而已;后来为了出人头地,从寺庙中还俗后,迅速勾搭了京都的一个俏寡妇,一个贩油屋的美艳老板娘阿万,但从贩油屋那里拿到了一笔钱后,当年名字还叫作「松波庄五郎」 的父亲,就来到了美浓,而从那以后,父亲就一直把自己的这位原配夫人愣是留在了上方地界为自己赚钱,哪怕是这个阿万曾经有一次被进犯京都的匪盗掳走,而且还进行了群jian蹂躏,父亲也依旧狠心地把阿万一个人留在了京都,归蝶心里一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阿万mama十分过意不去;来到了美浓之后,父亲的手段依然是入赘、继承家名、然后反过来用计谋废掉先前的家主,随着他每改一次苗字名讳,他的身边便会每多一个女人——直到他改成了斋藤利政这个名字,就连美浓国主土岐赖艺也竟然把自己心爱的妾室深芳野夫人亲手送给了他。 很意外地,那些家族被毁掉的女人,或是原先世家的女儿,或是原本家族的夫人们,自从被道三占有之后,却全都对道三表现得十分服帖且心安理得,而似乎并没有半点怨恨一样。 尚在归蝶未出阁前,某次道三微服上洛,又偷着去京都找了贩油屋的阿万,要了一笔黄金后又去了堺港,回来后带了一大筐从吕宋运来的葡萄。 道三每次带回来一大堆奇怪的东西的时候,都要送给自己的姬妾和女儿们一块吃,他觉着这样子,是一种可以让家中女眷相互之间消除隔阂的好办法。 而在一起吃葡萄的时候,道三突然撂下一句让归蝶嫁给马上要从尾张回来的土岐赖纯,然后就离开了。 在此之前,归蝶的夙愿除了长大了以后能够嫁给十兵卫之外,就是想要去当一名巴御前或者北条政子那样的女武士、女城主,没曾想却被素来不喜欢归蝶像个男孩家一样到处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深芳野多说了几句,归蝶气不过,立刻讽刺道;「是啊,是啊,我马上就要去嫁给土岐守护 家去了。说起来,深芳野mama您也曾经是土岐守护家赖艺殿下的夫人呢!那照这样算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我到底应该按照父亲一直以来的意思,尊称您一声『母亲大人』呢,还是按照守护大人家系这层关系,尊称您一声『御叔母大人』呢?」 一听这话,向来人前美貌似樱、清丽似雪的深芳野,双眼登时瞪得熘圆,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而归蝶依旧不依不饶,继续含笑说道:「只不过我听说,您是被父亲大人从先代土岐守护大人那里抢来的,如今在父亲大人的命令下,先代守护大人业已蛰居,您不但不怨恨,而且先前还为父亲生下了丰太丸兄长,对您而言,好像这一切,似乎都很理所应当?」 「归蝶,休得无礼!」 坐在一旁的归蝶亲生母亲奈奈在一旁厉声喝止,然后又转头对深芳野赔礼。 这让归蝶更加不以为然,按理说归蝶的母亲明智奈奈,也就是众人所称的「小见之方」 才是斋藤道三的正妻,但是家里人自上而下却全都把深芳野这个名义上的偏房当作正室夫人尊着,尽管归蝶跟深芳野所生下的哥哥斋藤高政的关系还不错,但是对于这个姨娘,归蝶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 可紧接着,深芳野在叹了口气后,笑着阴阳怪气地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归蝶听得有些傻眼:「女人在世,就得需要一个可靠的男人的。男人身上可有三宝呢:一把刀、一支棍、一座山。这三样东西,虽然男人生来就有,但却全都是为了我们女人准备的。」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