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帝梵巧克力

    周越的小诊室设在了办事处，跟桐德山夫妻俩平时办公的地点相近，只有两间卧房的距离。桐文晌午来送饭的时候，她才知道早晨那碗臊面，也是这孩子送的。她嚼着柔韧的烙馍，心中默默生出个疑惑：桐文正是念高中的年纪，哪来这般多的空闲时间做杂事？

    白塔村之所以叫白塔村，是因为翻过后山，能看到一座近五层楼高的白塔。塔内的每块石砖都抹了白泥，烈日底下晒得足够干了，才会依次垒砌上去。放远些瞧，整座塔便是类似象牙白的颜色，能完美地融进周围的雪景中。

    她通完电话后，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桐文。他立在下山的路边，不太近，不太远，像是在刻意回避，以免听见通话内容，也像是担心离得远了，会让她找不到下山的路。冷寂的北风吹过，周越搓搓双手，抬头望了眼白塔尖，然后上前凑到少年的身侧，开口说：“走吧。”一路同行，桐文的脚程要快些，习惯性地比她多一个身位。他的耳廓泛红，不知是否源自这肃风。周越试探性地问了句，“桐文，你跟铁匠学了多久了？”女人的声音如同一粒击穿薄冰的石子，他的心湖再次不由自主地泛起涟漪。

    “有，有半年了……”他如实回复过后，开始用大拇指的指腹，来回摩挲其他指节上的硬茧，不懂接下来该接什么话。

    半年的时间流逝，可能已经消耗光求学的心思。周越这时，还以为桐德山供不起长子的念书费用，而不是桐文主动提出的辍学要求。

    松柏夹道，被踩踏过的雪毯露出了黄绿相间的松针，桐文支起因雪而折的横树枝，想让周越先行通过狭隘的窄路。事实上，在室外山寒水冷的气温下，人体的鼻子并不能清晰地嗅闻到特殊气味。可当女人屈背而过的时候，他貌似被一缕淡淡的香味所包围，就这么楞在原地，直到她转头察看，才从几近溺毙的湖水中脱身上岸。

    桐文又赶在了她的前面，那耳廓红得简直能滴血。两人回到办事堂后，他径直拎走篮子，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打铁去咧。”便消失在门口。

    村里如今还没有个像样的垃圾站，隔几步路，就看得到牲口的粪便散落在地，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各色塑料袋。垃圾站已经在修葺结尾的阶段，然而，规范好乡民们的行为，是顶难做的工作。为着这件事，桐德山已经四处奔走宣告了一周。周越回到诊室，没碰见他，但碰见了正要出门的诺敏，于是她主动打招呼，“诺敏大姐，这是去哪里？”女人抬手整理着羊皮帽，照旧笑盈盈地回她，“村西的李家女人刚生咧娃娃，我去眊一下，顺便发些计生用品。”

    周越暗暗感叹这白塔村虽贫穷闭塞，却被夫妻俩治理得先进有序。短暂地打个照面后，诺敏也赶忙去办自己的事情。

    后晌，空荡荡的办事堂，只来了位开感冒药的妇人。隔壁念读课文的声响传到了诊室里，周越退回女子拿来的“诊费”，拉扯间，面粉袋中额外包好的生鸡蛋像磕裂了。妇人臊眉耷眼，打开一瞧，裂壳的那颗鸡蛋果真流出了橙红色的蛋黄。周越没来得及留住她，女子嘴里念着“再拿些，得再拿些”，脚下生风，夺门而去。

    她是单位派来义诊的，本就不应收下村民们的诊费，当然，这些可供食用的“诊费”，周越也不愿纳入私囊。女子行动极其利索，半盏茶的功夫，又跨进了门，她双手托着包新鲜鸡蛋，轻稳地撂在周越的诊桌上。见周小大夫不收，她脸上的神色更加羞赧，手脚瑟缩，重复说：“收下，要收下咧。”趁周越弯腰捡纸的空隙，女子寻到了离开的机会，等她抬起头后，早已不见其踪影。

    四点半，东侧小学的放学铃响了。闹哄哄的玩笑声中，一人悄摸着走进厅堂，待走近些，周越才注意到有位小姑娘扒在了门框边，露出滴溜转的大眼，脸颊边撑起一个鼓包。冯棉眼看着女人招招手，当即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前靠近，但没忘记将嘴里的冰糖块挪个地方含吮。所以，小姑娘走上跟前，那鼓包又换到了左脸。冯棉琢磨不出jiejie要说什么，便在她开口前，摸出口袋里拿棉布包好的冰糖，捏起一颗晶白完整的递给她。

    周越这次没有拒绝，接过来后，就含进了嘴里。糖形似冰，味如甘蜜，好久没这样吃过单块的冰糖了，她不禁回忆起幼时趴在灶台边，向奶奶讨糖的情景。冯棉见她迟迟不作应答，只好怯怯地问：“甜吗？”

    “甜。”周越抚揉一下冯棉的头顶，继续说：“我那有更好吃的糖，等会儿随我去家里拿。”冯棉肚内的馋虫乍时被勾了出来，真就安静地坐在女人的身旁，听循她的话，先做赵老师布置好的功课。磨到五点钟，桐德山夫妻俩一前一后地回到办事堂，诺敏有意邀请周越去他们那儿用晚饭，被她推辞掉了。临走前，周越拎起那袋小麦面粉，送给诺敏，理由是自己不会做面食。

    日薄西山，她在抽屉里找到其中一盒歌帝梵巧克力，拣出三颗不同口味的后，又给冯棉剥了额外的一颗。冯棉的舌面舔化了表面的可可浆，浓郁甜香之中，还夹杂着似苦非甜的味道。怪，好怪。融化的可可液如丝绸般顺滑地咽进食道，芳香流连于唇齿间。冯棉把剩下的巧克力小心地放进口袋，小姑娘抬头仰望着她，女人脖颈上垂落下来的珍珠项链发着莹莹光泽。

    “啥咧这是？”

    周越跟随她的目光，停留在胸前的项链上，开口道，“珍珠，从海里、河里的蚌中挖的。”

    冯棉对河是有具体概念的，但对前者的“海”是茫然恍惚的，她问：“海里，是哪里？”

    “一直往东，就能看到大海。”周越不知该怎么描述海的位置，所以加了句，“海是蓝色的，也是黄色的。”

    冯棉揣着心事回到家，秋娘见她放学比平时要晚些，盘问后，得知娃娃去过周大夫家，才停止了责问。只是在饭桌上，秋娘又被冯棉乌糟的嘴舌吓得不轻……

    周越刚吃完鸡蛋面，桐文便掐着点来烧炕。少年蹲在炕眼前，手上重复昨晚的动作，唯有不同的是，周越也蹲在了他身侧，仿佛在学习烧炕的步骤。

    “桐文，倒恭桶的地方在哪？”她没问这烧炕的技巧，而是想先学会自己换草木灰。

    标注：“眊”，指瞧、看。

    “后晌”，指下午。

    关于冰糖块的描写灵感，是来自《白鹿原》鹿兆鹏教黑娃吃冰糖的片段，文中对那块冰糖描绘得我都有些馋了…只不过，书里的冰糖块具有独特的深意，而在我这章里，只是苍白浅薄地提一笔，引出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