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 春雪

    后来，小纯很争气地考上了全久安第二的高中——北安中学，也如常度过了前面两年半的时间。

    直到高三一模结束后的某个周五，久安下了场小雪，那天恰好是北安高三学生寒假离校的日子。小纯收拾好行李，慢吞吞朝校门走去，步道上三两散落着穿校服的学生，随着风吹雪舞的热闹，举起手机向天空拍照。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凝成一瞬。香樟如夏日般绿着，而两架秋千承了霜雪的湿寒，淋淋的无人坐了。小纯冒着雪走到地铁站，手冻得发红，继而又热得发痒。她把左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用右手紧紧攥着，在肿胀感与麻木感中，感受到了一丝舒服。

    家里，父母正商量着回宛西过年的事情。今年的雪下得颇反常态，才一月中旬，宛西便已下了两场大雪。好在回去途中，天气虽寒，却是万里晴空。小纯一路上倦怠昏睡，偶尔睁开眼，看看窗外湛蓝的天空，便想起草野上打滚的绵羊，自由而天真。她拿起手机，在备忘录敲下一段文字：

    【想做一个泠然之人，心中有一方天地，目中有山河远阔。沉浮于风烟，而不惹风尘。或许世间恰有一位凛然之士，踏遍万水千山，仍死守孤傲与豪义。长风寒水，不熄一腔暖意。

    回首，四目相对，八风迭起。

    恰如其分，一人看见对方心底里，那一隅飘摇的依存感。一人看到对方目光里，那永不怯弱的执念与坚守。要明白自己所追寻的，不是低俗，更不是堕落。无论身份，请你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告诉他，光明的方向。】

    她闭起眼睛，忽然想起秋天来临前的一个傍晚，西风中尚有暖意。晚课做好的模卷一被老师收上去，她便拉着朋友木子一起去cao场散步，走了一会儿，两人并排坐在了跑道边的长椅上。木子说：

    “我有时候觉得班里的一些人很令人厌恶，就像是在表演什么，矫情又喧闹。”

    小纯淡淡回道：“我也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木子看看小纯，又望向栅栏外的天空：“我们都高三了，感觉一切都过得好快。”

    小纯问：“你会不会有一瞬间，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人都是要死的，那么我们现在争取的一切，归根结底是没有意义的吧。”

    木子突然惊讶的看着小纯，她说：“你知道虚无主义吗……”

    ……

    那个傍晚之后，所有时间，都像是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切盘旋着向上飞去，而黑洞的顶端，并没有光亮。小纯虽然仍旧保持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复习、考试、进食、休息……而在她内心深处，燃着一团熊熊大火，火势凶猛，几乎要吞噬她所有的生活动力与耐心。她渐渐想不通，自己十几年来的成长，究竟是为了什么。学习更多几乎无用的东西，好对得起社会即将赋予自己的责任？她麻木地努力着，心中却充满厌倦，而数十年来的惯性，与身边不断扑上来的浪涛，却让她无法停下那些毫无意义的勤奋，给自己时间去想明白：人究竟为何而活，又是否真的需要一个具体的意义。可能许多路，就是在这样简单的困境里，被暗中岔开的。

    回到宛西后，又下起了大雪。小纯整日待在房间里，窗外满天大雪，白皑皑的堆在道路、梧桐、屋顶上，积雪沿着王城路笔直向前延伸，一直看到白茫茫的北山，越过北山，向远处更为寒冷的国境之北蔓延而去。小纯望着晶透的雪光，顺着雪落下的方向往远方看去，视线渐渐模糊了，可那个充满纯白与光芒的雪国却愈加清晰。而漫天大雪在现实中，却只打碎人们走街串巷的愿望。新年将至，鹅毛大雪不曾停，节日的喜气被大雪吹拂得不知所踪。

    自从离开宛西，小纯总觉得自己性情大变。与从前的朋友，宛西的亲人渐渐疏离了，但自己并没有感到孤独和伤心，反而格外享受这种疏离和陌生。即便不谋面也不会想念，偶尔联系了，倒显得十分刻意做作。小纯有时会想，这层疏离，是她骨子里就带的冷漠，就像贾宝玉嘴里含着的那块玉。时过境迁，逐渐从内里浮现到表面。因而她不与人交好，也觉得世上没有足以交心的人。对待家人，也只是尽到义务为止。虽然这么说，但她心中始终怀着愿望，尽管看起来相当缥缈，但她始终期待一个灵魂，无论容相、出身、家境，只同彼此以心比心，以心映心。

    被大雪关在家里的日子，小纯写了许多零碎的文字，堆在博客上。那是一个灰色的交友博客，活跃着许多普通的“非正常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纯开始喜欢幻想一些充满暴力与情色的画面，甚至对被控制和奴役产生了好奇与渴望。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她便会因为电视上播放的强暴、绑架、受刑等情节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渐渐地，她发现了这片灰色的天地，发现还有许多和自己一样有受虐倾向的人，并且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类相反的人格——施虐倾向者。然而，她的渴望更多的来自精神与心理，她希望能够俯首称臣，而不是单纯追求rou体上的痛感与刺激，她希望自己像遗世独立的神女，世间无人可解，唯独“皇帝”能够看透她的所有情思，并与她互为知己，与此同时，支配她的rou体，爱护并欣赏她的灵魂，接受与交换一切精神与思想，而这个“皇帝”本身——却是她亲自挑选，真心仰慕的。

    写博客，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她心里却带了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有时候，会有一两条私信出现在留言箱里，小纯带着好奇去读，却被yin秽不堪的语言和图片一次又一次冒犯。打着控制与信任的幌子，只为了rou体的刺激去吸引、欺骗，从而在无聊乏味的生活中，得到一次次新鲜的体验。她看到许多女孩，在博客上控诉自己受骗，被猥亵乃至强jian的经历。即便如此，还有许多女孩前仆后继的出卖自己的rou体，为不健康的虐恋关系自我伤害。小纯懂得其中的污浊，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宁愿打着真诚、信任的旗号，做卖rou和嫖娼的事，也不愿意直接去买妓。明明是最贴近人性，最真实赤裸的欲望，却也变得如此肮脏虚假，她感到恼火，又觉得自己能够在这些污浊中，找到惟一的清透，抑或能够有所改变，让这本不该肮脏的地方，多一些清澈。

    于是她断断续续地在博客上写自己的想法：

    【人是情感动物，纵有理性在，也难免一时冲动。深入交谈，慎重决策，彼此信任，尚不可保证万无一失，所以不能莽，更不能盲目。不追求母胎带出的天生属性，但更希望始于心理。假若直接进行生理刺激，满足视觉与欲望的同时，并不能带来真正的臣服与依附感。有时候听话不是臣服，只有心里足够信任，接着去仰慕，去追逐，才是真的被教化与驯服。而怎么才算信任呢。并非知道姓甚名谁，拿到电话号码，知道彼此住址，甚至相互有金钱交流，但在网络世界，信任的根本，在于了解对方的身份与年龄后，感受到此人的言谈与行为，都与其身份无比贴切。许多时光只是浮生一刻，流光之外，亦有生活。】

    有时，也写一些含沙射影的故事。她很想写自己从幼年到少女，一路而来的故事，在十八岁溜走之前，抓住那个自由、温暖又别扭的女孩：

    【《去超市》

    看到一个扎着丸子头，穿橘色毛衣的小丫头。四五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只小熊，跌跌撞撞地跟在mama身后。

    货架边躺着一个小男孩，咆哮，痛哭，用尽力气把自己贴在地上翻滚。旁边年轻的妇人面露怒色，弯下腰拖拽孩子的臂膀，试图抢夺他手里的玩具车，但效果甚微。

    小丫头见状，走快了些，紧跟着mama的步伐。又时不时回头，朝小男孩的方向瞟。手里不断抚弄着小熊的绒毛，一言未发。

    排队结账的时候，小丫头把玩具熊轻轻摆在卖口香糖的架子上。

    ......

    “mama，我可不可以和这个小熊玩一会儿。我不是喜欢，我就是想玩一会儿。等结账的时候，我就不要了。”

    母女两人走出收银台。小丫头回了四次头，拥挤的顾客，把口香糖货架挡得密密实实，但她还是恋恋不舍。

    可明明不喜欢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肯定。】

    直到某天，她正百无聊赖翻看着博客上的故事，突然收到一条私信：

    Ase：“meimei也喜欢传统文化吗？”

    小纯顿时皱起眉头，满脸诧异地看着这行字。光是“meimei”这个字眼，就足以让她感到冒犯了。至于“传统文化”，小纯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博客名吧——秋水无尘。而她只是单纯觉得这词很妙，静水流深。

    她点进对方的博客：29岁，男。头像是一片灰色的湖。

    小纯礼貌地回复对方：“你好呀。还可以啦。”

    Ase问她，那些博客是否都是她自己写的，小纯说，都是写着玩的。后来，聊了许多关于爱好的话题，小纯说自己喜欢摄影，但是不喜欢被拍照。Ase一直礼貌地和她三言两语地交谈，小纯便也自然地和对方聊下去。每天空闲的时候，小纯就登入论坛，看看消息，和Ase聊几句天。她仔细地浏览了一遍Ase的主页，他似乎有着不浅的忧愁，但仔细去寻，却又迹象全无。Ase常常发一些灰色，或者黑白的图。小纯觉得Ase是个很艺术的人，又隐藏着许多故事，他写：

    【点了蠢蠢欲动的火，看它在荒原上舞蹈，

    生命走向枯竭，

    这燃烧平静地一望无际，

    枯萎的，腐朽的，飘浮的，掩埋的，

    Burn】

    2020－2－2

    【留下三月春风，做个绳师如何？

    打..打..打结...一切】

    2020－2－1

    【看见一棵树，燃了半边天；

    噼噼啪啪地，是雨水，在打窗框。】

    2020－1－27

    【光与影，是共同存在；心动与心痛，是同一种频率；

    没有，无重力飞翔。】

    2020－1－21

    【一边是人间炼狱，一边是rou欲的欢愉；而灵魂，高高在上。】

    2020－1－17

    【卑贱而高雅，顺从又独当一面。】

    2020－1－16

    在最后一条下面，Ase附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只露出半张脸的男人，用手摸着一只猎犬的头颅，画面仍然是黑白的。而关于灵魂的部分，小纯深以为然——当人不得不面对色欲、物欲，或遭受欺骗、折辱时，永远不要忘记灵魂的高尚与自由。从前，她不觉得世界污浊，只觉得自己运气不佳，所以才总是遇到变态。如今看来，却是遍地苍蝇了。虽然Ase看起来有那么些许不同，但两人只是三言两语的聊着，似乎也没有什么羁绊。

    那天，Ase问：你平时都做什么，已经读大学了吗。

    小纯一愣，她在自己主页上填写的年龄是21岁。

    “如果我告诉你，你不可以讲我，也不也可以多想。”

    “当然不会。”

    “其实我十八岁，不过马上就十九岁了。最近在复习，要高考了。”

    “噗，知道了。”

    “嘻嘻……我没有不好好学习！”

    “知道了，小鬼。去复习。”

    元宵之后，小纯跟着父母回到久安。虽然已经立春，风里仍旧满是寒气。回到久安后，学业逐渐忙起来，小纯想，或许应该少分些心，多花时间在复习备考上。于是，她登陆博客，刚好Ase发来信息：

    “水，在干嘛呢。”

    “刚做完数学，上来看看。”

    “好用功。”

    “对了，我可能要把博客注销了……”

    “啊？怎么了？”

    “觉得环境有点污浊，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而且，要考试啦，准备好好学习。”

    “所以再也读不到你的文字了？”

    小纯觉得诧异，却又感到一阵温暖，像是从心里，突然长出一棵柔软的绒草。

    “好吧，那你留一个其他的联系方式吧。”

    然后，Ase发来一个邮箱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