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妇姑相唤浴蚕去

    亲蚕礼在三月，由王后主持。

    华王后着一身鞠衣，带领众女眷于西苑先蚕坛祭祀蚕神西陵氏，再到织室亲自缫丝若干，染成青黄赤白黑等颜色，以图吉事。

    一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有一双光洁细腻不扯丝的玉手，却没有缫丝的技艺，所以所谓的缫丝染色，不过是坐在自己的缫丝机前面，随意摇几下把手，丝过手就算自己已经完成。

    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在太祝署选定的吉祥日子里，端阳却摇断了缫丝把柄。

    “刺啦”一声，在安静的织室显得尤其刺耳。端阳震惊地看着手里一指粗的竹制握把，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秀气的东西不经用。

    但也难免尴尬，哪家的女眷能有这么大手劲把把儿都给摇断了，往大了说，更是不敬。

    故而大家都把视线转到了端阳身上。

    其中一声冷笑尤其刺耳。

    叶阳夫人侧头看着端阳，阴阳怪气地说：“端阳公主不愧出自彪悍的赵国，力气这么大。只是今天王后主持亲蚕礼，端阳公主当着嫘祖画像公然断柄，是有什么不满吗？”

    众目睽睽之下被扣高帽，端阳迅速从惊讶窘迫中回过神来，并不辩驳，上前认错请罚。

    站在高台上的华王后一贯慈眉善目，替端阳解围，“无事，你起来吧。前几天太常寺的人就跟我说这些东西都老了，是时候换了。宫中奢华之风盛行，平时开销就大。我瞧着勉强还能用，就没让他们换。”

    在场众人，最为奢华的就是叶阳夫人，副笄六珈，玉簪象钗，极尽华贵。

    叶阳夫人不以为意，摸了摸自己的云鬓，满面荣光，“王后偏爱在这些事上节俭，才惹得王上不喜的。”

    后宫佳丽三千人，王上宠爱的，也莫过于叶阳夫人。

    众人都低头沉默。

    叶阳夫人继续说：“王后仁慈是好事，但错就是错，不罚不足以惩下。王后治下如此不谨，无怪乎闹出那样的丑事了。”

    “那件事尚无定论，叶阳夫人慎言！”华王后收起宽厚慈祥，面色有些不悦，最后看了端阳一眼，下令惩戒，“端阳公主失仪，罚抄《织女经》三遍，以儆效尤。”

    这个惩罚，叶阳夫人挑了挑眉，不太满意，却没再说什么。

    亲蚕礼结束后，王后下去更换常服，暂时留宾客在花园里随意赏玩。

    入秦时日尚短的端阳没有认识的人，一个人坐在亭中，手里把玩着刚才掰下来的手柄，手指从断面摸过，没有摸到刺刺拉拉的的竹屑，心中不屑。

    宫里女人的手段，简直如出一辙，不管是秦国，还是赵国。

    端阳深吸了一口气，头顶传来一个女声问候：“你还好吗？”

    抬头一看，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密阴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跟前，坐到对面的空位，关心道：“罚抄《织女经》，你心里不好受吧？”

    “没有，”抄书而已，谁读书的时候没被罚过几回抄书呢，端阳摇头释然一笑，“谢六姐关心。”

    说来有缘，她们都是六公主，不过一个赵国的，一个秦国的。密阴比端阳年长一岁，也已经嫁人，驸马是累世公卿的何氏世子萧，官至太中大夫，秩比千石。

    虽然品秩不算高，但却是君王近臣，可自由出入宫禁，直接听命于秦王。何萧更是深受秦王信任，御赐绣衣，有讨jian治狱之权，可代王行事。

    一如何氏，只忠王事。

    待谁都好的密阴安公主慰端阳说：“你也不要怪母后罚你，母后也是在避嫌。”

    “避嫌？”

    “你不知道吗？”密阴有些讶然，“前些日子母后宫里的一个侍卫偷情被抓了。”

    原来最近宫中出了这种事，难怪说是丑闻。

    “多谢六姐提醒。”端阳说完，轻轻把断柄扔到水池里。

    “噗”的一阵入水声，密阴没看清端阳扔了什么东西，低头时只见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正在此时，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呼啦呼啦跑过来，身子摇摇摆摆的，口里一口一个“阿娘”，扑到密阴怀里。

    他仰着一张粉嘟嘟的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问：“阿娘，爹爹呢？”

    密阴一把把他抱到大腿上坐好，装作不太开心的样子，“我以为你想阿娘了呢，原来是要你爹。”

    “我也想阿娘的，”说着，他就亲了密阴一口，逗得密阴喜笑颜开，接着问，“爹爹和我捉迷藏，阿娘快告诉我爹爹在吧。”

    “你这是作弊！”密阴勾了勾他的鼻子，虽如此说，还是让身边侍女带着他去寻何萧。

    他得到许可，迫不及待牵着侍女往前跑去，还不忘顺手拿走一块糕点。

    一旁的端阳看着小孩儿短胳膊短腿儿的背影，十分可爱，“这是六姐的儿子？”

    密阴点点头，“这是哥哥玠儿，meimei太小了就没带过来了。”

    “真好，儿女双全。”

    “他们兄妹两个一起哭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觉得了。”虽然密阴嘴上这么说，仍可见隐于眉宇的笑意幸福。

    养育可能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吧。

    密阴指着端阳的肚子，问：“说起来你和七弟成亲已经大半年了吧，你们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啊？”端阳不知话题怎么转到她身上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摸了摸鼻尖，“他……挺忙的。”

    “也是，”密阴表示很理解，小声说，“听说大哥授意，廷尉寺的人天天找他麻烦。”

    “什……么？”端阳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我听驸马说的。说起来，那个侍卫偷情的案子，好像就是七弟在负责，听说挺棘手的。”密阴如实告诉端阳，却发现端阳突然失神，小拇指不受控制开始颤抖。

    密阴连忙握住端阳的手，问：“你怎么了？”

    “没……”像是从喉咙的缝隙里生挤出来的音节，沙哑难听。端阳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放平自己的声音，才回答：“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不舒服，大概是风吹得。”

    “那你快去里面休息一下吧，我等下和母后说。”说着，密阴就叫来了侍女带端阳下去休息。

    进到室内，端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一个人坐在塌边，呆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缝。

    世上没有能完全隔绝内外的门，门越大，缝隙越大，宫门就是这样。前朝和后宫，联系更是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异每日很晚才回来，她只当他才上手而且完全不通律法所以才……原来症结在她。

    她惹得叶阳夫人不快，叶阳夫人报复不到她身上，便让秦昪去寻秦异的事。

    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

    端阳捂住了自己脸，陷入黑暗的沉思。

    无边无际的思绪翻涌被一道推门声打断。

    端阳睁开眼，只见怀袖鬼鬼祟祟推开一条门缝挤进来，然后跪倒在她面前，“公主，救命！”

    “救命，救谁的命？”

    “西洲。”怀袖泫然欲泣。

    “西洲？”端阳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负责兰池宫守卫的侍卫长，他前几天夜里因为与宫女私相授受被捕入狱，现在正在七公子手下受讯，还请公主垂爱。”

    “侍卫与宫女私交，是死罪！”端阳语气严厉了几分，希望怀袖认清状况。

    “公主明鉴，奴以性命担保，西侍卫绝无可能和那个宫女有什么，是那个宫女写信叫他出去，被人抓住后当场咬舌自尽，死无对证。公主不觉得古怪吗？”

    “如果没鬼，他为什么会去见人家？你以性命担保？你凭什么……”宫中有几人会在乎一个侍卫和宫女的死活，端阳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与笃定，随即一惊，“难道你和他……”

    “西大哥以为信是奴写的才去的！”怀袖下定决心求助端阳公主，并不想隐瞒什么，叩头在地，哽咽道，“奴与西大哥是同乡，自小相识，发乎情止乎礼，从来不曾逾矩。奴还有两年就可以年满出宫了，已经和西大哥约定好，不想被人设计陷害。求公主帮帮我们！”

    “你为什么不去求王后？”

    “奴前几天在王后跟前伺候，听王后说绝不会姑息，知道无用，所以才来求公主的。公主仁爱，定不会……”

    端阳打断怀袖的美好幻想：“我帮不了你……”

    王后宫中的侍卫偷情被抓，被送到秦异手里审讯，如果怀袖说的是真的，西洲是被人陷害的，那这就是明晃晃冲着她和华王后关系过密来的。

    自来对于后宫私情，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如此才能保证帝王不可犯的威仪。所以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西洲是遭人陷害，西洲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端阳起身准备离开，怀袖还不放弃，一边哭一边头磕得闷闷响，“公主！”

    “别磕了，把头磕破了到时候还要和母后解释，”他们苦命，卷入这场争斗，因为她，可她帮不了他们，她只能告诉怀袖，“不要再和第三个人说起你们的关系。”

    这样，怀袖兴许还能保全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