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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的事(中下)

    

你不知道的事(中下)



    一

    卢世瑜不太懂“心碎”是怎么一回事,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到底有没有心?

    他不太确定。好像胸膛一直空荡荡的,萧定权的闯入像一颗心嵌了进来,他也会为一个人失控了,会产生那种只有挥鞭在他身上才能消解掉的情绪。很奇怪。

    他读过古今中外各种哲学。“正常”有许多种,他从没觉得自己不正常。一个可以忧国忧民怀着最广大理想的人,也可以对具体的人类没有任何私情,这样正常吗?

    很正常。

    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丈夫、温和圆融的朋友、宽严有度的老师。他很完美,情绪很稳定,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萧定权。

    平心而论,卢世瑜是个糟糕的恋人。

    就像小孩开口问他要不要挽留自己,他也只会回答,不必勉强。像他听见萧定权的眼泪落在地上,他也没有走上前去,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他只会说“我知道了”,平铺直叙地接受事实。

    疼,但是心脏的疼痛可以接受。空落感也可以接受,萧定权不在的时候,他一样过得很好。

    如果萧定权想说,就开口告诉他。他不说,卢世瑜也不会问。

    不只萧定权有很多没有告诉他的事,卢世瑜也一样。

    二

    三个月前。萧定权还在医院疗养,卢世瑜在北京上完三周的课程之后,参加了一场宴会。很多人,现任司法部部长何榕,还在任的文旅部副部长胡其昌,以及即将调任的孙祥平都出席。另有文旅部旗下的各位司长、局长、研究院主任,各文化中心、剧团、乐团、美术馆的负责人,某种意义上说,卢世瑜的行政级别,参加这场宴会是远远不够的。

    但他是何榕点名邀请的人。

    宴会非常朴素,贯彻清正廉洁之风,大家聚在一张大圆桌边上吃个饭,菜色也简单实惠。

    宴会只有一个主题:孙祥平即将代替胡其昌成为文旅部副部长,希望各位同志积极配合工作。

    换句话讲,叫招安。

    何榕是正部,胡其昌是副部,她想要在文旅部里有一条自己的势力,请胡其昌让贤。胡其昌当然不肯,但由不得他不肯,胡其昌的政治情报已经经由卢世瑜的手全数到了何榕手里,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顺从地接受命运,要么殊死反抗,被钉在对抗组织审查、非法收受财物、私授政治职位的耻辱柱上,然后接受命运。

    他选了第一种。那场宴会上,胡其昌表现得很平静,他甚至站起来向卢世瑜敬酒,说,卢老师,胡某真是低估你了。卢世瑜起身回敬他,平淡地说,胡部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我祝卢老师官运昌盛。”胡其昌道,“岁岁年年,来日方长。”

    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磕在桌上,清脆的一声,列席众人交换几个眼色,谁也没露出多余的表情。

    卢世瑜也喝了那杯酒。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进胃里,辛辣,而且痛苦。

    三

    他的确是何榕的旧识,甚至有那么点沾亲带故。早在三十年前就认识了,那年何榕还是一个助理审判员,而卢世瑜只是少年,年轻的身体里装了一个成熟的灵魂。两人相识在家族聚会上,何榕发现这个孩子与常人不同,聚会又实在无聊,她向他讲起自己的事。

    从南方远赴北京,在京城里无依无靠,与她同批的审判员许多都升上去了,她没有人脉关系,又是个女人,整整在一线工作了十年,无人赏识。日子平淡乏味又升迁无望,她想要放弃了。

    少年卢世瑜对她说的话很简单:想要什么就去争。寒冬假以时日,三尺河床终成冰骨。

    他说,逆流而上之后,你会发现,人生不会永远都是逆境。

    那年三十二岁的何榕呆住了。想想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教育了,觉得有点好笑,可这番话怎么也忘不了,她听进去了。后来她争来了很多东西,从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赴澳大利亚攻读民商法学硕士学位的机会,到法院院长,省委监察委员会主任……司法部部长。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曾经三十二岁的她觉得十年基层工作很难熬,如今六十二岁的她觉得,司法部部长还不够。她才六十二岁,史上赫赫有名的武曌八十二岁才陨落,如果她还有二十年,她愿意死在工作岗位上,只要这个岗位配得上她。

    嘘,话可不能乱说。

    和卢世瑜的重逢是她有意安排的,本来这种小人物不需要她出手,但这位是故人,她要表达一些感谢和尊重。除此之外,她对卢世瑜的政治选择有所耳闻,也很诧异,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这么一个不愿沾染世俗的人投入了胡其昌这种庸才麾下,卢世瑜并没有告诉她。

    何榕也就不问了。她找上卢世瑜的原因很简单:以后你的顶头上司要换成我的人,你愿不愿意?

    卢世瑜只看了她几秒,平静地点头:我愿意。

    从那一刻起,他不再是胡其昌的人。这句“愿意”的分量很重,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证明一个人的立场,要拿出实际行动。何榕和孙祥平手上早有了能把胡其昌拉下马的证据,卢世瑜经手的这些并不是关键,他和胡其昌来往的时间不长,不可能接触到核心。但这份资料给出去,一并给出的还有卢世瑜的建议: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难看。胡其昌性格保守,只要让他意识到自己众叛亲离,他就会龟缩起来不敢动弹。这是他多年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看中卢世瑜的原因——卢世瑜做事情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换句话说,卢世瑜就是最大的把柄。

    从卢世瑜手里接过资料后,何榕问他,你要什么?卢世瑜想了片刻,笑道,我不要什么。

    奖赏是用来打发外人的,他已经为何榕做了很脏的事情,事情足够脏,才能证明自己的“忠心”,不要奖赏,才能证明他并非把这次来往当做一场交易。他愿意被何榕利用,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他是何榕的“自己人”。

    何榕打赏自己人,无需看功绩,只需看心情。

    司法部部长点了点头。

    会面结束之后,他收到一个新的微信好友提醒,验证消息是:卢教授您好,我是何榕的助理刘岚。

    通过以后,刘岚向他提供了何榕的私人联系方式,包括电话号码和微信。同时确认了卢世瑜的常用联系方式,然后对他说,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通过我联系上何部长,我代何部长向您致意,很高兴再次认识您。

    卢世瑜看着手机屏幕,没什么笑意地笑了,回了两个字,好的。

    四

    他走得越来越深了。

    萧定权还在执着于“胡其昌会不会把卢世瑜的把柄抖露出去”这种幼稚的问题,卢世瑜早就先他一步,把问题连根拔起。他现在是何榕的部卒,胡其昌动他就是在向何榕挑衅,他没这么蠢。

    可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很蠢,比他在高校里、在官场上面对的每一个对手和盟友都蠢多了,单纯到令人发指。尽管和萧定权在一起很放松,小朋友也很听话,被罚过就知道乖了,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卢世瑜还是会想,也许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平等”。

    萧定权安然地享受着被爱,毫无顾忌地给出一份爱,对自己爱着的这个人又了解些什么呢。

    他或许只是爱着“卢世瑜在爱我”这个真相,爱他温柔妥帖、不计前嫌,爱他的怀抱他的耐心,爱他给出的责罚总是恰到好处。

    不会让他过于痛苦,更不会让他毫无快乐。

    卢世瑜想,虽然有些傲慢,但哪怕他真心把萧定权当作爱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究更像主人和宠物。一切都是因萧定权而开始的,但卢世瑜已在这条路上走得这么深,如果他需要一个能提供帮助的爱人,萧定权够格吗?

    小朋友一无所知。

    他不必知道,他不配知道。卢世瑜在这个城市足足耕耘了二十五年,才攒下能和这些人周旋的资本,萧定权除了背后那个家族企业——他甚至没有继承的打算——他一无所有。

    青年人有的只是这份爱。他追上卢世瑜是因为喜欢,他不喜欢了他要走,卢世瑜不会留他。

    那天夜里,萧定权抬手擦掉眼泪。转身背对着高大书架,面向卢世瑜,他跪下来。

    双膝跪地,两手抬向身前,他叩拜下去。

    卢世瑜默然地看着他,没有回应。这是学生拜老师的大礼,这一世以来,他只拜过他少数的几次。他更擅长在他肩头撒娇,或者扑进他怀里,他不必跪。

    这个大礼叩下来,两人都清楚。

    他们是师生。从此以后,也只是师生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