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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尾声



    我将这次心理咨询的内容补充完整,便将记录本和其余物品一起摆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便算是彻底告别了此次实习。

    来到楼下,父亲已然和陈院长站到一处等我,我整理好思绪,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向陈院长问好,父亲则顺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和身后的背包。

    “这段日子麻烦陈院长了,没给你们添乱吧?”父亲手上忙着,嘴边仍与陈院长客气地交谈。

    “哪里的话,我们都很喜欢小苏。”

    陈院长与父亲一来一回地攀谈,直到将陈院长送回楼内开会才算结束。

    在上车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向院内的六角小亭和那几株樱花树——纷纷扬扬的花瓣似乎在挽留这个午后,将天空都染成粉嫩的颜色,我抬头——

    她站在三楼的窗口,仍是我两月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只是这时天色正好,我仰头便看到她嘴角浅浅勾起的弧度。

    风带起她的衣角和发梢,在柔和的日光下万事都是完美的模样,那蓝白条纹服荡在她的胸口,竟像是一片自由的云朵游进了深空、飘进了宇宙苍穹。

    她没有向我招手,也没有张嘴吐露出一句话,我却有所感应,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她抬起一只胳膊探出窗外,掌心向上,手中躺着些什么,借着层高与微风,一只薄薄的小物乘风起舞、向我翩翩飞来。

    我摊开手掌,一只近乎纯白的、蝴蝶大小的纸鹤正正落在我的掌心。

    顷刻间我便眼眶再次湿润、内心触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是否还能再同她坐在一起说话,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告诉她,关于南星jiejie的、我母亲的以及我自己的——那些未曾言明却始终笼罩心头的悸动。

    千言万语哽在我的喉头,却也只是无名无分地笼罩在我的心间,我向她用力地挥挥手,才恋恋不舍地钻进父亲的车。

    领克车驶出大门,哪怕我在车内回望,也再看不见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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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在车上出神,直到父亲停车唤我下来,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回家。

    母亲被葬在城北的一处陵园,虽然偏僻,但胜在安静。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扫墓的人流高峰,通往山上的路只有零零星星的工作人员。父亲从后备厢拿出买好的纸钱和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便带着我往上走去。

    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秋日踏着火红的枫叶,冬天踩过满地厚雪,春生路过未满的樱花树、夏季捧着束束菊花。十年如白驹过隙恍若一日,我从小小孩提到即将大学毕业,长成了母亲无数个日夜期待的模样,想到这里,我仍是觉得可惜。

    近些年母亲又多了许多邻居,不知可否还习惯。

    父亲一边撑起伞一边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毛巾,从上到下地细细擦过大理石的墓碑,细碎的枯枝、落叶、雨滴的痕迹都被父亲仔细地抹去,直到它像我母亲一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我弯腰为母亲系上红色的丝带,再接过父亲手中的雨伞打在墓碑的上方,听见父亲像是汇报一样的语气。

    “漫漫的实习结束了,得你保佑,没出什么乱子。实习一结束我就带她来看你了,那个医院你也知道的,封闭式管理,清明节她出不来,你别怪她。”

    说着父亲拿出白色的一次性纸盘,摆上了早已洗好的、母亲生前爱吃的草莓和樱桃,还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黑色的伞打在上面为母亲遮阳,父亲顺势点起火,将成堆的纸钱一捆捆地引燃,每一叠上面都用黑色的记号笔写好了母亲的名字。

    是日无风,火苗却一直贪恋我与父亲的掌心,灰黑的纸屑盘旋地向上飞去,父亲接过伞,说这是母亲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mama,下个月我就要本科毕业了,到时候我们烧照片给你。”

    “我在医院遇到了南星jiejie的朋友,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虽然目前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学心理学。”

    我跪在泥地上,鼻尖是野草的芳香,额上是冰冷的触感。我想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东西就托梦给我,别委屈了自己。”说着父亲又转头对我说,“你mama在那边,肯定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听见这话,我又想起许枝说的,南星jiejie若是投胎了,现在应该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了。我想母亲应该也是,母亲小时候很穷,没拍过多少照片,我便没见过她半人高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样子,光是想象着母亲梳着麻花辫拿着棒棒糖一蹦一跳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又释然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我与父亲没说很多话,一前一后地坐在破旧的领克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母亲生前的爱好。

    在这个小镇上,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但她又和别人总是不同的。十年前母亲被评判为崇洋媚外的风衣款式,十年后成为了当下的流行。她嘴里总要塞着点零食,哪怕嚷嚷了八百遍自己要减肥;喜欢看一些新引进国内的电影,又在开场后呼呼大睡;她追在我身后讲一些恋爱哲学,却被我嘲讽大多数夜晚总是独自一人。

    “可我有你呀。”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像住进了几颗星星,我不赞同她的话,却看着那双眼睛酸了鼻子,在很多年后又红了眼眶。

    “你原谅爸爸了吗?”父亲突然踩了刹车,从驾驶座转过身来,那天好像是十年来我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银霜似乎从发尾爬进了眼尾,横在几道沟壑褶皱里,又直直地滴落到夹克的领间。

    父亲像是一瞬间从三十五岁跨跃到了四十五岁,我在他工整打理过的背头里看到了被藏起来的白发,整片整片。路口指示灯的红光弥漫进狭小的车内,又爬进颤动着的眼角,化作一片猩红狠狠地刺痛我。

    我开不了口,语句哽在喉咙里阵阵作痛。

    父亲的注视像是树根般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直到那些根须潜行至脑海的最深处,将种种我不愿面对的记忆鲜血淋漓地挑动至眼前,我如同困兽般回首,才发现那些深根同样穿刺在父亲的身躯,我们二人皆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那时我才明白,将意外完全推卸到另一个人的头上,是一种多么轻松的解脱。我说服我自己这么做,于是可以顺理成章地责怪、冷淡、逃离父亲,利用父亲的愧疚筑成自己的茧房。

    十年来,我与父亲几乎无甚交谈,除去在专业的选择上大吵一架。直到我搬出母亲,我说,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支持我的。父亲顿时陷入沉默,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久久地靠在沙发上不出声,我倔强地瞪着他,最后,还是父亲让步,说只是想让我未来的路好走一些,但,我开心最重要。

    可我又能责怪那个十二岁就失去母亲的自己吗?

    我失声痛哭,僻静的车内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抽泣声。父亲总是沉默不语地凝神注视着我,从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爱意与叹息。可那个晚上,他将车停在路边,拉开后车门坐到我的身边,僵硬了一瞬,用一种生疏却有力的姿势抱住我。

    “不哭了、不哭了,都是爸爸不好。”

    父亲的身上带着泥土、烟草和汽油的混合气味,此时却没由来地让人感到安心。我胡乱地将泪水蹭进父亲的颈窝,温热的气息立刻聚拢在我的身边,我全身颤抖,哽咽道:“对不起。”

    我明白,其实是我面对不了自己,面对不了失去母亲后再去谈论与她相关的事。可父亲,不仅在那个夜晚失去了妻子,又在不久后失去了我。往后多年,我与父亲渐行渐远,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这些话堵在喉咙里,盘桓在心中多年的结最终成为父亲夹克上的道道水痕。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父亲仍是抱着我,轻轻拍在我的后背,父亲低头望着仍在抽噎的我,为我刮去面上挂着的如蛛网交织拉扯的泪水,“爸爸永远爱你”

    “我知道的。”

    无数个黑夜的惊涛骇浪在此时慢慢平息、销声匿迹。像是在心上盘桓已久的大石终于被挪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心脏再次鼓动、血液重新奔腾、温度回归体表——是爱啊,我终于寻回了对爱的感受。

    我降下车窗,黄昏的日影和阵阵春风立刻拂上面颊,雨后的清新、樱花的清甜、川流不息的烟火气息柔和而完美地交织在一起,伴着天边淡淡的、细碎的光晕,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街边的报亭、往来的行人、披着金光的鸟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由而烂漫,在这生生不息的世界里自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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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去了美国深造,专业仍是心理学。

    那枚千纸鹤被我攥在手心,回到家后我将上面的折痕一道道抚平,夹在专业课的书籍里,随我漂洋过海后被放在了波士顿的一间独立公寓内。

    思念像一颗小小的种子那样生根发芽,每当我想起她,那些鲜明的东西就会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盘旋而上,牢牢占据我的记忆——仿佛我又看到了那一只只像是飞翔在广阔天地间的白色纸鹤,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雨水和樱花的淡淡气息,仿佛我们又在走道尽处的房间内相拥而泣、或是面对面地坐在一处谈起往事,还有那回荡在我们躯体之间、细腻肌肤下的怦怦心跳声······

    每当我想起她,我就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回忆起那段不长、却在异乡让人安心的日子。

    我没有选择心理咨询相关的课程,而是更偏向于理论的部分。或许比起聆听,我更希望能够深入探究心理问题的根源和成因,探索其中的复杂性和深层原理。我渴望理解人类行为和情感背后的驱动力,以及如何通过理论框架来解析和理解这一切。

    我像一叶孤独的小舟漂泊在异国他乡,即便我已经航行得足够远,但学习到的知识仍远远不够。那些病人眼底的忧郁、躯体的伤疤久久地盘亘在我的眼前,像是唱不尽的歌谣、看不见尽头的汪洋······而我需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才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灵感。

    两年学制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正式邀约,是一个名为《南国》的画展,海报的右下角画着一只小小的、纯白色的纸鹤。

    顷刻间,淡淡的樱花香气似乎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想,是时候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