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陪张老师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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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朝阳有记忆以来,他就很少去到宁州之外的地方。 很久以前朱永平会带他去游乐场、景区、农家乐,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市内。父母离婚后周春红还是和他待在原来的小房子里,朱永平却已经在市中心全款买下一套房,他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更别提一起去旅游。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下了楼,直到居民楼外的不远处,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他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来者罕见地穿着休闲的运动衫,短袖下露出肌理分明的双臂,右手拖着黑色行李箱背对着烈日缓缓走来。 张东升试着提了提朱朝阳的行李箱,没想到也很沉,随口一问:“里面装了什么,挺沉的。” “衣服,还有书。”朱朝阳跟着他走到车站,上了公交车。车辆驶过一排排树木,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格外和谐。 经过或熟悉或陌生的道路,朱朝阳总是隔着窗框望向外面,好像坐在车上,一切事物都变得十分新颖,平日里高大无比的建筑飞速往后退去,变成零星的点和线,最后不见了。 两人来到火车站,在窗口取了两张票,颜色状若桃花。朱朝阳捏着它的边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印刷的字看了好久,而后依依不舍地放回掌心。 候车厅人头攒动,朱朝阳左右张望,似乎要把这幅情景深深印在脑海里。因着周春红从小的家教,他总是严格限制自己的出行。如今形形色色的人物汇集在狭窄的候车厅,朱朝阳在人群中搜寻每个他感兴趣的人,揣测那些人的身份、经历、性格和习惯。 广播一阵一阵响彻在整个大厅,天色逐渐暗下来,两人等候的那趟火车晚点再晚点,直到晚上八点半,他们才得以挤进拥堵的车厢。 两人的位置都在中铺,正好并排。张东升在旁边的床铺上闭目养神,朱朝阳摁下MP3播放键,音乐在耳机里流淌,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握着白色的耳机线逐渐陷入沉睡。 再次睁开眼,他躺在巨大的木船上,左边是正在唱歌的普普,右边是沉默不语的严良。海浪声此起彼伏,推动着沉重的船只向海中央移动,裹挟着咸腥味与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桅杆上的白帆如一尾高高跃出水面的鱼在银月里飘荡,飘荡…… 他抬起手臂,感受到海风在轻轻拍打着皮肤,黏腻而温暖,蔚蓝星空似乎触手可及。他转头看向普普,对她说,你再唱一遍吧,普普就玩笑似地伸手挠他,朱朝阳躲开她的小手,抑制不住地跟着笑起来。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在无忧无虑的歌声中连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他闭上眼背靠坚实的木板,感到身体底下的船身在轻微摇晃。 逐渐地,船只上下摇晃的频率变快,幅度更加剧烈,朱朝阳猛然睁开眼,头顶的水墙已然涨到诡异的高度,正源源不断地朝他们倾泄而下。 他大喊着小伙伴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他,他连站都站不稳了,随着木船一侧升高,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另一端滑落。他紧紧抱着钉在甲板上的木桩,勉强维持住不跌进海里。 下一秒,严良的呼声从底下传来:“朱朝阳!” 朱朝阳低头,严良正攀住船沿的铁栏杆,将身体努力往上提,可是载着他们的木船忽然开裂,朱朝阳看见上面的裂缝正逐步扩大,不多时整个船身都将支离破碎。 他无法唤醒自己,于是向严良伸出手,严良却摇了摇头,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他依旧那么冷静,大声对上头的人喊着:“朱朝阳,别做第二个张东升!” 而后他松开手,在朱朝阳惊恐的眼神里,任由自己向海的深处坠去。 幸存的少年凝视着那片小小的水面,心中的悲戚逐渐蔓延开来,在极度痛苦和欣慰的双重冲击下,他终于脱离了这个梦境,睁开眼,如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嘈杂的声音充斥着现实,将一切朦胧的想象击得粉碎。 “前往XX县的列车就要到站了,请乘客们准备下车。” 无比真实的播音腔将朱朝阳的思绪拖回来,他将行李箱从下铺底部拉出,见外面天色蒙蒙亮,晖光掩映层层叠叠的山峦,灰绿的植被上开着零星野花,为清晨初醒的一切增添了点点亮色。 转头,张东升坐在对面下铺的位置,正在翻看手机短信,听到动静后他抬头看向朱朝阳:“早。” 朱朝阳不确定自己在做梦时会不会发出声音,或者挥舞四肢,即使有轻微的动静,他希望张东升没有注意到。 “早。”他感觉自己突然不认识张东升了,这人说着早安的时候,他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二人排队下了火车,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的那一刻,张东升望向不断延伸的远空,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候第一班早车,晨间寂寥的风吹在二人脸上,凉飕飕的,朱朝阳不由地缩了缩手臂,盯着一辆辆公交从始发点鱼贯而出。 这里称不上荒芜,却也十分空旷,连脚下的路面都是裸露的黄土。在漫长的等待中,只有零零散散的两三辆摩托驶过,雪白的车灯短暂照亮了迷雾般的视野,而后融入了前方无尽的暗色。 年迈的老太拉着三轮车走过来,与两人只隔了一副长椅,她的手套泛黄,从那巨大的盖住整个车斗的白布下捞出热气腾腾的馒头,装在塑料袋里,一瘸一拐地拿到张东升面前。 张东升接过,从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放到她手心。她又走到朱朝阳面前,重复同样的动作,朱朝阳抬头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站起身朝那辆停靠在站台旁边的三轮车走去。 “小娃娃,你吃发糕吗?”老太掀起白布,除了馒头和发糕,还有颜色各异的糕点,朱朝阳指着其中一块,“这个吧,谢谢奶奶。” 等的车来了,他匆匆付过钱,拎起行李上了车。司机cao着一口客家话跟他们聊天,朱朝阳只能分辨出最简单的词汇,再多的他就听不懂了,只好礼貌地坐在一边,看张东升同样熟稔地回应。 期间司机那双粗黑的眉毛朝朱朝阳那边斜挑,似乎在询问,张东升摇头说了些什么,又点头,司机就笑了,捏起耳朵上夹着的一根烟,在打火机上点着,他吐出一口烟雾神清气爽,转动方向盘开上公路。 朱朝阳捂着鼻子不想闻到烟味,给自己换了个位置,顺手把一侧的窗户打开了,张东升坐到他前面的座位,后脑勺对着他。 空气里充斥的烟味终于散去了,朱朝阳向前倾身问道:“开车的那个叔叔说了什么?”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儿子。我说你是我学生。我可生不出像你这样大的儿子。”张东升似乎也觉得好笑,眉头舒展开来,“以前过年回家,开车的不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换的。” 朱朝阳煞有介事地点头:“来之前我以为这里的人都讲粤语。” “这地界,县里的人讲客家话更多,像我们村那边都是讲粤语的,每个村的口音也不一样,不过多多少少都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我父亲什么都会说一点,他看到你是从城里来的,就跟你讲普通话了。” 而后张东升教他了几句常用客家话。到站的时候,朱朝阳试探着用刚学会的不太标准的口音跟司机说再见,把司机笑得前仰后合,回了句听不懂的话,目送一脸懵的朱朝阳下车。 他少见地面露窘迫,不好意思再问张东升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走?”公交车从火车站开到盘山公路上,两人站在路旁,朱朝阳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四处是密密匝匝的树干,枝繁叶茂长势喜人,就是蚊子多了些。 “从这里走到前方两公里外的加油站,附近有个出租车停靠点,我们在车上大概坐一个小时到村口的山坡,然后徒步。” 朱朝阳跟在他身后,路面上响起两道轮子滚动的声音,回响在两侧山林之中,飞鸟轻盈地掠过树梢,虫鸣时而高亢时而静谧,溪流在地表浅沟中穿行,蓄出一汪澄澈的湖泊。 他的心灵奇妙地平静下来,连双脚的疲乏都一扫而空,树林吸收了一切噪声,回以清新的空气,远离人烟的自然氛围充满生命力,甚至感觉脚下的土地在轻轻呼吸。 站在这里,朱朝阳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活着。 “到了。”出租车停在两人面前,张东升坐在副驾驶,朱朝阳靠坐在一边的车门上,感觉眼皮有点沉。 张东升的声音传来,有些失真:“睡一会儿吧,晚点还要走不少路。”于是他闭上眼,意识逐渐模糊。 睁眼时,面前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土坡,左侧红墙黑瓦的老屋群影影幢幢,远看像是古代的山水画,右侧山上的树木深深扎根进黄土,树冠遮阴蔽日,直指云天。 “以前这地带水土流失严重,一下大雨就容易引发山洪,砖头混着泥土冲下来,渐渐形成了一个土坡。后来土地治理好了,泥石流再也看不到了,但是下雨的路还是很难行走。” 虽然近日总是落雨,不过他们来的比较凑巧,现在正值晴天。没过多久,张东升指着二十米远的那栋红砖裸露在外的房屋:“那是我父亲家。” “张东成在这里没有房子?” “原来是有的,当时我没打算告诉父母我又复活了,我计划三年内不回来,就把那栋房子给卖了。没想到后来母亲因病去世……不论现在我身份如何,她的葬礼肯定要回来参加。”张东升提起行李箱踏入门槛。 朱朝阳站在门口朝里看去,这是很典型的农村住宅,正堂中央是酸枝木方桌,由四张长椅围绕着,桌后的柜子上正摆放着一幅黑白遗照,四周点着熏香。在遗像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画像,占据了中间三分之一墙面。 屋内一侧,张东升和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在交谈。聊完后老人递给他两把钥匙,张东升将其中一把给了朱朝阳。 “一楼有三个房间,是我和爸妈他们分别住的,二楼就一间客房,你住那里吧。”他拎起朱朝阳的箱子上楼,而朱朝阳被老人拉过去用普通话聊天。 “娃子,你是东成的学生啊,多大了?” “十五。” “喔,挺好的,你跟我那儿子小时候简直一样,都是上进的,上进好啊,给家里争气。” 老人很自来熟,连朱朝阳的喜好都被摸清了,扬言要给他做村里最正宗的鸭rou粉。 朱朝阳对他的印象不错,提到张东升的母亲,他便安慰老人节哀,老人摆摆手,独自去了后院。 他上了楼梯,大厅朝后院的那一面开了两扇窗,可以看到邻居的房子和菜园。他走向打开的房门,张东升正在拖着瓷砖地面,一旁的木床上已经铺好了棉垫和床单。 里面的桌上有一台老式缝纫机,踩着底下的板,上面的针才会动。除此之外还有个衣柜,打开后,潮湿的霉味瞬间扑面而来,朱朝阳咳嗽着将它再次关上。 张东升的声音响起,天花板上还能听到微小的回音:“那衣柜好久没用过了,不要把东西放进去,桌子把灰擦掉可以用。” 两人一通收拾,在午饭前整理好了客房。 桌上是四菜一汤,院子里的狗跑到桌底啃他们扔掉的骨头,朱朝阳的小腿被它毛茸茸的尾巴挠得痒痒的,他飞快地吃完饭,去后院的井边舀水清洗身上粘到的狗毛。 张东升也过来,接着落下来的水洗手:“中午的菜是我父亲的拿手绝活,他很会做粉条。” 朱朝阳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帮张东升把水从泵里摇上来。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想张东升原来是在这里长大的。 顿时他感到一阵无所适从,张东升仿佛察觉到他心情低落,安慰道:“再过两天就要开追悼会了,到时候我母亲那屋会设成灵堂,你刚开始在楼上住不习惯,过几天就适应了。” “明天早上七点起,咱们去集市上吃。” 他上楼看了一会儿书,又去找张东升。张东升不在屋里,前后院也没人,应该是陪他父亲出去办手续了。 他记住地形,出去逛了一圈又回来,坐在门口的短椅上给周春红回电话。 远远的,张东升父子二人踏着夕阳余晖走来,张东升的脸色很不好看,直到看见朱朝阳的那一刻他收敛了情绪,面色却仍然阴沉。 天色渐晚,弧形的月亮在夜空中高悬。目睹朱朝阳上楼后,张东升走到父亲的房间,反手把门锁上。 他褪去了一贯的温和,神情极其冰冷,矗立在窗边仿佛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看向父亲,老人仍旧笑呵呵的,浑浊的眼珠看着他,让他在对面坐下。 第一句话,就让张东升变了脸色:“你不是张东成那孩子,你是东升,对不对?” “你给我打电话之后,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张东成。直到今天在派出所办理手续,你对你mama的东西太熟悉了,比我还要熟练地拿出了夹着她户口本的袋子,我才真的确定了。”老人拿着烟斗,往里添了些烟丝,就在房间里吞云吐雾,神色陶醉,“东升啊,你知道你mama有多想你吗?自从你的死讯传到村子里,她就成天跟丢了魂似的,都多大岁数的老婆子了还整天往村口一坐,哭哭啼啼的,看着人不人鬼不鬼。” “前些日子她被确诊出白血病,就一病不起了。你mama临走前发着烧,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说,她梦到你回来了,就在你住的房间,我知道那是她神志不清,满嘴胡话,可我还是扶着她走到你房间门口,她朝里看了一眼,就断气了。” “你说说,你死就死了怎么还要连累你mama?” 老头声声泣血,字字诛心,举着烟斗要敲他的头,张东升往后躲开,惊怒交加:“你说她死之前还发烧?怎么不带她去村医那里看看?” “臭小子,脾气真冲,怎么跟你爹说话的?”老头气极反笑,“那庸医懂个屁!老婆子的病他瞧过了,开了老长的单子要我们按照那个抓药,吃了药也不见好,他就是个骗子!尽瞎糊弄,我们老百姓又不懂这些,只好先停了药等你的消息。” “那时候我们合计着拿温度计一量,就是低烧而已,就没去看医生,熬了姜汤给她咽下去,以前不也是这么挺过来的?谁知道这次……”老头嘴里还在嘀咕,张东升气得嘴唇发抖,用手指着他,“明知道她生病了身体不好,何必省那点钱,本来我已经联系到了宁州医院的床位,你怎么……” “东升,这事儿你也别赖我,你早点沟通好,把她接到市里去治病不就没这么多问题了吗?大医院的医生肯定有办法治好你mama的病。” 张东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老头的性格一向固执,小时候跟他顶嘴就会被揍一顿,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再反驳父亲的话,也不愿和他争辩。 “这次的丧事一定要大cao大办,你仔细着流程,家里的钱已经全拿去抓药了,你在宁州当数学老师,那可是编制内的好工作,工资奖金不少吧?这也是你mama的人生大事,好好看着办。记得到时候叫你姑姑家来。”老头抽着烟,不耐烦地冲他大喊,“好了你走吧,走!” 张东升冷笑着把门重重关上。 手撑在桌上,不住地深呼吸,似乎是在努力平复心情。 父亲一向睡得早,过会儿估计就要入睡了,张东升刻意放低脚步声上楼,想确认一下朱朝阳有没有听到两人的话。 他来到二楼,朝锁孔里看,模糊间朱朝阳似乎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本书,他这才放心,敲了敲房门:“朝阳,你下来,我给你讲一下这里的浴室怎么用。”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加上两天的跋山涉水,所以朱朝阳洗完澡后,九点就睡下了。 张东升把房子里所有的灯都关了,大门也插好木栓,上了一道锁。 夜深人静时,张东升从堂中的柜子里搜出母亲房间的钥匙,一片漆黑下,他将钥匙插进锁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母亲的灵柩停放在房间正中央,周围的墙上挂着黑白绢花,重重叠叠的白纱后,巨大的“奠”字透出阴冷的气息。 房间内的家具都堆在屋子一角,床被整个立在墙上,黑暗中仿佛披着人皮的鬼怪。 张东升一步一步向着母亲走去。黑漆漆的棺材吸收了所有光线,只微微露出长方形的轮廓。他掏出手机举在棺材上方,掀开了盖板。 手机散发出鹅黄色的亮光,先是照出金色的寿衣,而后慢慢移动到僵硬的头颅上,那副苍老面孔眼窝深陷,皮肤上形成了明显的尸斑,老人却阖目而席,面色安详。 本该令人感到诡异的场景,张东升心中却渐渐升起愤怒,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棺材一侧,眼睛死死盯着老人的面容,神色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憎恨,亦或是悲怆。 在外人面前,他与父亲还能维持住表面的和谐,可见到母亲,张东升却怎么也无法克制住对她的恨意,即便她已成了个死人,也远比他那个父亲更加可怕。 他面目狰狞地俯视着这具尸体,在无尽的黑暗中他脱下平日用来伪装的面具,周身的温度瞬间冷凝到冰点,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此刻化作厉鬼,蚕食着他的理智,他恨不得将她从棺材里拉出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做那些事。 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让他满腹的不甘与怨怼灰飞烟灭。 无声的怒吼在无人处进行着,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呼喊震耳欲聋,却不被任何人听见。 良久,他停下了自我宣泄,重新将棺材板盖好,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久久无法挣脱那些充斥着整个脑海的可怖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