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神

    “明明我比他大这么多，怎么跟他说起话来，倒有一种学生对老师的感觉，瞧我一头的汗水。”

    芙孜刚出电梯，就听见钟总在抱怨，见到她走过来，像是找到了战友，又絮絮说起来：“人送走了，没再说别的什么？”

    “没有。”芙孜摇头。

    钟谦拍拍肚皮，“那我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可以跟我太太交代，她钦点的建筑师总算给她请来了。”

    钟太太娘家的老宅要修葺，点名要请在古建筑修复颇有造诣的沈亭筠。然而，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沈亭筠事业的重心接触的都是诸如中世纪教堂修复、古典园林复原这样难度高、耗时长的项目，普通的民宅修葺，小打小闹，一般人不敢请他也请不起。

    可钟谦是出了名的“妻管严”，为老婆命是从，不知拖了什么人脉，打通多少关系，终于约到沈亭筠面谈。

    本来他是不抱希望，连备选都找了好几位，结果没想到对方倒是答应爽快，说等手头的项目收尾，最迟下月初便可开工。

    当下，钟谦差点拍大腿跳起来，高喊一声“恩人”。

    不过碍于沈亭筠那面若冰霜的脸，他生生忍住，只感恩道谢，说如有一切需求，只管提。

    “芙孜，你记一下，提醒我找黄大师算一卦，下月初哪天宜开工动土，然后跟沈先生确定时间，他和他的团队吃、住、行都按最好的规格，走我本人的账户，还有老宅的图纸等等一切资料准备好，尽量齐全不要有遗漏，另外……”

    他说着，沉吟片刻，“下半年公司这边事多，刚刚开会也交代下去了，市场部要和我去区域巡店，万一有什么事情联系不到我——”

    芙孜心想，没事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只要找到她就等于找到钟总。

    钟谦接着道：“他有一切需要，我让他只管找你，我把他名片推给你，下半年你工作的重心就是全力配合沈先生。”

    “啊？”芙孜十分少见地对老板的安排发出质疑。

    “对，坚守大本营，这个家不能没有你。”钟谦面不改色，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那意思就是，与沈先生相关的一切问题都交给芙孜。虽然让她单独面对冷面煞神沈亭筠，钟谦心里确实不忍，想着等老宅修缮结束，一定给她涨工资。

    “好，”芙孜敛起神色，恢复常态，“钟总，交给我吧。”

    42楼的恢复平静，芙孜在做下班前的收尾工作，确认邮箱没有紧急邮件，OA系统上没有临时通知，她才移动鼠标点开游览器，弹出的网页还是她早晨浏览到一半的文章，是一篇人物专访，标题取得很有意思——“时间和空间的旅行者”，而被受访者正是沈亭筠。

    文中罗列他经手的一系列古建筑修缮工程，跨越时间数载，纵深东方西方，在被问及为什么会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古建筑修缮时，他回答十分简略：兴趣使然。

    芙孜看到这里，莫名地在脑海中闪现出他说这四个字时的神态，一定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笃定地，又带有那么一丝不让人反感的傲慢。

    晚高峰有些拥堵，芙孜拨通母亲的电话，说自己估计要晚点到，而后调出自己常听的电台，女主播温柔悦耳的声音盖过车外急不可耐的喇叭，给芙孜在车水马龙中营造出一个世外桃源，电台的嘉宾计划用帆船环游世界，如今已在太平洋的一角整装待发，芙孜降下车窗外，一丝风溜进来，她仿佛闻到了椰子的清甜。

    真好。

    她在心里说，多亏了网络的发达，跟世界的交流被打碎重组，再通过电流传回来，让他们这些深陷钢铁森林的蜗牛们，也能一边背负沉重的躯壳，一边云想环游世界。

    真希望科技再发达一些，某天有那么一种技术，可以将她的躯壳留在城市，而心灵却飞向岛屿，那她一定会不计较代价，先当这只螃蟹。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自由的时间，过一种自在的生活了。

    一个多小时的电台播完，她才挪回父母家。

    将车子小心翼翼停进院子，就看见暖黄灯光下，爸爸已经站在台阶上等她。

    她探出头，喊一声：“爸，我车停正了吗？”

    “你下来，我帮你停。”许傅也笑女儿，驾照拿了五年车技不涨。

    “别别别，我妈一会又得说我，学什么都不精。”芙孜赶紧拨动方向盘，调整车位，“这样呢？”

    许傅也比一个大大的OK。

    “你们父女俩又在磨蹭什么，菜都热两遍了，赶紧进来。”

    母亲关蕙兰女士洪亮的嗓门传来，芙孜办个鬼脸，挽住许夫往餐厅里走。

    “春捂秋冻、春捂秋冻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就是不听，立春才多久就穿上薄衬衫，也就仗着自己现在年轻，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芙孜刚在餐桌旁坐下，筷子还未拿起来，先挨一顿关女士的mama经，一瞬间桌上的虾啊蟹呀，都变得张牙舞爪起来，让她没了一点食欲。

    许傅也在一旁听着，拣一筷子女儿最爱的应季小河虾放到她碗里，“先吃饭，呆会又凉了。”

    “就你会充老好人，每次在饭桌上说些什么都被你掐了。”

    关女士的英文系老师，教书育人惯了，退休自然也放不下老本行，见谁都想说道两句。

    她喜欢听话的学生，当然更喜欢听话的老公和孩子。对芙孜的教育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听话”。

    在家里要当听话的小孩；在学校要当听话的学生；工作中要当听话的员工；结婚后要当听话的妻子。

    当然最后这一项，关女士还没有明说，毕竟芙孜尚未嫁人。有时候芙孜自己也想不通，作为英文系老师的关女士怎么会有如此糟粕的思想在脑海。

    如今芙孜搬出去住，也就周末回来，而剩余的时间许父必须独自听这一套长篇累牍。

    芙孜心疼爸爸，自然是要多分担些，“没忘呢，早上出门带了件针织开衫，下午热就扔在公司。”

    反正关女士也不至于去她工位检查是不是真有件开衫。阳奉阴违的本事芙孜是跟父亲学的。

    小到偷偷买了冰棍寄存小卖部分批去吃，再到期末芙孜的成绩不如预期偷梁换柱骗得关女士，两人多年打配合已成经验。

    如今在饭桌上，两人眼神一对，心下了然，关女士今天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

    “最近工作忙吗？还是你偷偷减肥？如今的审美都是畸形的，天天散播身材焦虑，你可千万别学那些节食减肥。”

    “最近睡眠还好吗？上次看你包里有瓶褪黑素，还在吃吗？那些既没作用有伤身体，规律作息自然就不会失眠。”

    芙孜边点头边数碗中的米粒儿，桌上的海鲜壳堆得多高，关女士的话篓子就有多高，直到关女士说出：“下月初你王伯伯的儿子回国，我们说好了，安排你们见一面？”

    “哪个王伯伯？”芙孜筷子顿住。

    “数学系的，他儿子留学学精算，这次回国打算在国内发展，你们年纪相仿，我看挺合适。”

    芙孜听到这，再也听不下去。

    幸好这时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好友任秋天，仿佛一场及时雨，将她解救，接起来没等那边开口便自导自演，边说边往外走：“怎么又失恋了，别哭别哭，我这就过来。”

    作为芙孜多年的死党，秋天在开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来避难的。

    “关老师又育人啦？”

    芙孜倒在沙发上，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你已经够听话的，关老师还有哪里不满意，要是换作我是她女儿，不得天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其实，我能理解她。如果她不是因为当时怀了我，失去出国进修的机会，也许现在就要叫她关院长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关蕙兰极端的认为女孩子并不需要学得多好、会多少才艺、懂得多少道理，因为得到的越多就会失去得越多，女人的命运总逃不过结婚生子，那就不如安安分分当好“美丽却愚笨”的女孩。

    所以，芙孜从小就没有其他小孩周末要上兴趣班，成绩一定要名列前茅的烦恼。

    “你还别说，关老师是有让人避而远之的本事。”

    秋天绘声绘色讲起来某天她上班快要迟到，远远地见关老师在小区里晨练，她宁愿绕远路冒着迟到罚款的风险，也不愿意和关老师狭路相逢。

    “200元整，我迟到误工费，你得赔我，至少咱一人一半吧！”秋天摊开手心。

    芙孜朝她掌心轻轻一拍，“你找关老师要去，与我无关。”

    “小没良心的，白瞎这些年我帮你和蒋骏铎打掩护。”秋天戳戳她额头。

    “听话”的芙孜也有叛逆的时候。高中时的她还是颗小豆芽菜，纤细的身体罩在宽大校服里，齐耳短发配厚厚的眼镜，根本不似现在明媚的模样。

    而当时她所在的班级，却又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同学们不是钢琴十级就是奥赛冠军，文艺汇演、年级会考成绩向来都是名列前茅。所以，没有任何才艺成绩中不溜秋的芙孜被放到了这样的环境中，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根本不出挑，毫无存在感。

    如果不是蒋骏铎偶然在早读听见她用纯正英伦腔念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也许芙孜剩下的三年高中时光就要在黯淡中渡过。

    正值一年一度的英文话剧节，每个班级要排出一场二十分钟左右的话剧，作为班长的蒋骏铎正为人选发愁，因为女主角赫米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班级里那些备选“赫米娅“们，一个个昂起骄傲的头颅，反倒更像“仙后”，丝毫没有赫米娅善良正直，敢于冲破束缚的勇气，因为根本没什么能束缚住她们。

    直到他看到了芙孜，眼镜片后面倔强清冷的眼神，仿佛撞击他心灵，活生生的一位赫米娅。

    不知蒋骏铎用了什么方法，在班会课上说服芙孜当中朗读其中一段台词，全班投票一致通过她就是赫米娅的最佳人选。

    那一刻，作为饰演小精灵“浦克”的蒋骏铎，看见台上闪闪发光的赫米娅，后悔没有使用特权让自己饰演与她相爱的拉山德。

    后来，话剧大获成功，被搬上校庆舞台，成为保留剧目，而剧中的赫米娅并没有和爱人拉山徳终成眷属，而是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浦克谈起了恋爱。

    这段秘密的恋爱一直持续到大二，蒋骏铎出国交换，两人终究是没有抵过异地，宣告分手。

    “他又找你了？”芙孜轻声问。

    “还是老样子旁敲侧击打听你的情况，你呀一天不开始下一段恋爱，他一天不死心，还以为你是没放弃他，没走出来。”

    “我没有。”芙孜反驳。

    她的确没有念念不忘。

    但对于蒋骏铎，她是感谢的，因为是他发现了她，并告诉她“你其实真的很独特”，让她没有陷入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自卑怪圈中。

    “那为什么不恋爱？”

    “没遇到合适的。”芙孜笑。

    “那我给你介绍？”

    “算了吧，你那些Jack、Adam、Brandon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知道知道，我们Hermia眼光奇高，一般人入不了她法眼，我倒要看看到底何方神圣能把你给收了。”秋天一副等好戏的嘴脸。

    不知为何，芙孜在听到这句“何方神圣”的时候脑海突然闪过沈亭筠那张冷峻的脸。只一瞬间，她立刻打消念头。

    那座“神圣”，她还是不要惹好了。

    因为，她有灵验的第六感，直觉那是一位不好惹的“煞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一旦沾手，绝不让人轻易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