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旧事 月中仙
23 旧事 月中仙
仲夏夜,月东升。 清辉如练,草木含烟,长公主府的琼楼玉宇笼罩在静谧之中。殿内烛光摇红,偶有金石之声,是卑顺的宫娥掀开珠帘而入,呈上金汁玉露、瓜果珍馐。 陈嘉玉端坐高台之上,纱幕之后,俯视着周遭的一切,所有人的心神都为她所牵动,不敢擅言。 可只有她知道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自坐上这象征尊威的御座,她便套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假面,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简直度日如年。 一道不真切的身影立于纱后,晚风拂动便如鬼魅。那是甲辰五,缚风楼的甲部之首,她的贴身侍官。拥有对“长公主”三个字的最高解释权。 “今夜安宜君侍寝,如何?”他恭敬地问。 不,不如何。她不认识安宜君,更不爱他。 见她不语,甲辰五轻声道:“殿下仍无需侍寝吗?” 手指扣着掌间死皮,她无意识地紧咬嘴唇,嗫嚅道:“不。” 殿中寂静依旧。片刻后他躬腰行礼:“是。” 隔着重重纱帐,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这简短的停留在陈嘉玉眼中却是意味深长的暗示,已足够逼疯一个焦虑的撒谎者。她猛地站起身,带落了手旁的果盘,“咣啷”一声碎了一地,瓜果滚落四散。 “不,我今夜去后院。”她掀起阻隔视线的帘幕,笃定地重复:“我去后院。” 甲辰五脚步停顿,回身确认:“殿下,您确定要亲自去后院?” 语间重音落在“亲自”二字上,令陈嘉玉又有一瞬间的迟疑。 难道长公主从不纡尊降贵亲自去后院……? 灯火莹莹之间她与甲辰五对视,对方很快就低下了头以示恭顺,可那一瞬间她却从那乌黑的瞳孔之中察觉到一抹别样的审视。 陈嘉玉灵光乍现——他在诈她。 他其实早已嗅到了不同,这几日不过是隐秘的试探,试图让她在自己的步步引导之中露出破绽。 陈嘉玉一阵胆寒,她冷下脸——这样的表情她已十分熟练了,此时却是她头一次发自内心地利用长公主的无上尊威,势必将他逼回那条模糊的边界之内。 “你逾矩了。” 甲辰五收起笑容,恭敬垂首:“是。” 长公主府果然好大啊……陈嘉玉扶着金镶玉的廊柱,小心翼翼地确认前后无人,这才扶着腰大喘了几口气。 为了表示对他无礼冒犯的愤怒和警告,她刚才很是勇敢地拒绝了带路的侍者,推开他独自一人前往后院,一展千金之尊的威严。 只是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后悔。 “应该没走错……”她自言自语着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天呢这地方怎么这么绕啊,走了好几圈抬头一看还在原地,再迷路下去就得惹人疑心了。天也黑了,刚才没看清路跌了一跤,摔进茂密的荼蘼花丛里扭伤了脚腕。 好在伤得不重,又无意中发现了藏匿其中的一个狭窄门洞,也算没白摔…… 她嘀嘀咕咕地一头钻了进去。 完全没有看见门洞一侧被遮掩的“闲人居”三字。 更没料到长公主除了后院花开各异的几打男宠以外,还留养着“色衰而爱弛”的旧人放在这比拟冷宫的地方,放任他们在此凋零腐烂。 陈嘉玉一步踏入院中。 院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深入向前,又踏入一院中。 还是什么都没有。 再往前…… 她停在了最后一道门前。木门不甚美观,坑坑洼洼像被人砍过了似的,她推了几下没能推动,探头一看里头插了门闩,倒是谨慎。 院内隐约传来涓涓水流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过于静谧的三道院内,仍然清晰可闻。 她举起手,思量道:这既是她的长公主府,应当畅行无阻才是。遂干脆利落地在门上拍了三下。 “咣咣咣!” 院内水声骤停,紧接着一阵兵荒马乱——有什么东西离水而出、坠而落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微开。 门缝中露出一张如玉的脸来。 原先陈嘉玉以为那人戴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再一看才发现只是月色格外垂怜他。他泛红的眼角微微下垂,眸中氤氲着春水似的波光,连同那湿漉漉的睫毛、红润润的鼻头、水珠凝结的酒窝都镀上一层温柔似水的雪色。 如画中人、月中仙,出尘不染。 眼见是她,男子微微睁大双眼。 “殿、殿下……”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却被自己的鞋屐绊住,向后仰倒过去—— “小心!”陈嘉玉脱口而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随即她便后悔了,可对方似乎更为紧张,在站稳的一瞬间缩回了手,试图将手藏在袖子里。可这时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宽松的寝衣就迎了出来,不仅光裸的小臂遮无可遮,就连脚踝也裸露在空气中。 羞赧之下他紧张地捏住了衣角,眼底一片大难临头的绝望之色,垂下头时一道晶亮的水痕如碎钻般滑过脸颊,坠在瘦削的下颚,滴落于半湿的前襟。 明明比她高上一个头,却不敢望向她的双眼。 心底一片柔软的沁凉。 他勉力扬起一个破碎的笑,温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晚风轻抚,陈嘉玉沉默不语。分明是仲夏之夜,为何如此安静?未有一丝虫鸣。 唯独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撷红。 原来他叫撷红。 自得知了他的姓名之后,陈嘉玉便觉得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走路都捡石砖上的妖娆莲瓣踩。就连甲辰五的存在都不甚在意了,一改之前的拘束紧张,全然一副潇洒风流样。 但实际上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那光秃秃的院中聊了片刻,不,是她问他答,还尽是些没营养的问题。 若是原先的长公主,恐怕早上手了——谁能忍不住触碰那张脸呢?为了确认他是仙是鬼还是什么精怪,她也想这么做,可到底怕吓着他,也怕碰碎了。 离开后院之后她立刻要来了之前的起居注翻看起来,找到了撷红的名字与出身。这才得知他所住的居所“闲人居”并非闲云野鹤之意,而是直白的冷落遗忘,以至于沐浴都不敢烧透热水——怕用了太多柴火,次日便不能开伙了。 她想起自己问起姓名时他怔愣失落的神色,心中一酸。 唉,早知回来自己查了,何必揭人伤疤? 越想越不该,叫她一晚上都未能睡好。满目都是他轻陷的酒窝,柔软细密的下睫毛,说话时一张一合的浅红嘴唇。他说话可真好听啊,似春风沉醉、萧管和鸣。 就连做梦时也梦见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逶迤垂落,无簪可用,落了她一身。他手忙脚乱地梳理着,一抬头对上自己的笑眼。 又立刻别开眼去,乱了呼吸,皱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