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苦水

    带她走吗……

    钟隽明灭的眸光中写着姜宁瑶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温和包容却又暗藏着汹涌暗流的水流。

    他似乎是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很轻很轻地在空中消散，又仿佛是穿透了时光消散在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

    钟隽年长姜宁瑶四岁，自打他记事以来，幼时、少时的回忆里无处不在的都是姜宁瑶的影子。

    她于他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存在，在姜宁瑶身上映照出来的并不仅仅是一段割舍不下的情感，还有他的成长轨迹，他的悲喜、他的执念。

    纵然所有的故事最后都会归于平淡，但是其中的波折总是让人刻骨铭心。

    尤其那时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刚互通了心意，却在骤然之间因为巨大的变故，以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打破了彼此说好的未来。

    直到今日，姜宁瑶还是会梦到钟隽；而在海外辗转多年的钟隽也一直想要再见她一面。

    可是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畏惧着重逢，到了真正重逢的时刻，他们又同时清楚地意识到破镜难以重圆，无论打破镜子是主动还是被动。

    钟隽看着她殷殷切切的神情，突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错觉。

    “为什么？”他的心脏还在跳着，但是他已然分辨不出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他好像从姜宁瑶的眼底看清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

    姜宁瑶歪头一笑，“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后悔过吗？你难道不想我吗？”

    她直白的话语如同尖刺，陡然刺穿了钟隽的胸腔。

    但是他咬了咬腮rou，疼痛感让他尚且保持着自己的思绪，他又问了一遍：“瑶瑶，为什么？”

    姜宁瑶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短暂地让钟隽都不曾捕捉到，他只看到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他听到她说道：“因为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一次……如果可以，七年前我就想要和你一起走，我讨厌姜家，讨厌雾城。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钟隽，你不该回来的，你应该像过去那样，只活在我的回忆里……”

    钟隽的脑海中飞快划过这些年中纷纷杂杂的经历，在他如尘埃悬浮找不到落点的时候，他所想的东西，他所想的东西……

    他曾亲眼看到过战争。

    他有过济世救民的少年赤城。

    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想给姜宁瑶自由。

    他也可以放低姿态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蛆虫。

    他愿意为了理想放弃自己。

    但是终究，他还是没办法放下姜宁瑶。

    不，不对，他真正放不下的，是过去的自己。原来他到底还是个逃脱不了私欲和妄想的俗人，他没有那么崇高，更谈不上有多伟大。

    “我们可以去美国。”钟隽轻声开口。

    姜宁瑶的眼神闪了闪，“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离开雾城……我手里有两张去上海的船票，我们先去上海，然后再去美国。”

    钟隽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盘算着怎么处理掉手中的事情，却听姜宁瑶又道：

    “我们今晚就走。”

    他明显诧异起来，“今晚？会不会太赶了？”

    姜宁瑶捏了捏他的手心，神色难明道：“今晚不走，我可能就走不掉了……”

    他恍然看出了她孤注一掷的决绝，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曾无数次想要回到九年前的那个夏天。

    片刻之间，他想了很多，已然下意识地将姜宁瑶的行为彻底合理化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姜宁瑶见他不说话，眼神逐渐变得失落。

    忽然，钟隽开了口：“瑶瑶，你爱我吗？”

    姜宁瑶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倾身上前，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一触及分，如同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钟隽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展颜笑过了，他说道：“好，我们今晚就走。”

    ＊

    月牙是知道姜宁瑶拿到了两张船票的，只是她以为姜宁瑶是想要和孙舒颖一起离开。

    她既不情愿又满面担忧地往手提箱里塞银票，忍不住说道：“小姐，你一个人去了上海，谁照顾你啊……”

    姜宁瑶安静地坐在窗边，抬手似乎想要握住阳光，她淡然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被哥哥处置？”

    月牙皱着脸，长呼了一声小姐，“虽然奴婢是挺害怕少爷的，但是奴婢也是真心担心小姐的，小姐这话说得奴婢像是什么贪生怕死的小人似的。”

    姜宁瑶轻笑了一声，转过头看她，“你不用害怕，没有人会怪罪到你的头上。”

    她从来不怀疑月牙的忠诚。

    只是有些事情她也同样不会和月牙明说。

    日头渐西了，今日姜励甫带着姜钰之出门参加晚宴去了。夏天的夜晚来得很晚，六点过的天空依旧亮堂一片，她皱着眉，关上了窗。

    她就这样带着手提箱光明正大地从姜府大门离开了，好像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行踪被人看在眼里。

    不过至少她没有坐姜家的车。

    黄包车拉着她抵达天门码头的时候，钟隽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渔夫帽，穿着短衫长裤，脸被涂得黑了几个色调，没有做过度的伪装，却将他身上原本如玉般的气质打散了彻底，若不细看，几乎是认不出他来的。

    他看到如约而至的姜宁瑶时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然而待发现姜宁瑶居然什么伪装都没有做的时候，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安。

    两人视线相接，钟隽没有贸然上前。

    倒是姜宁瑶主动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他便看到姜宁瑶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扭头看了过去，入目的竟是两张不算陌生的脸。

    他没有见过孟温本人，不过在资料中看到过不止一次他的照片，因此只一眼就认出了人。在孟温身边站着一名面色发白摇摇欲坠的女子，看上去是做了伪装，既不是孙舒颖的模样，也不是林兰的模样，但确实是同一个人。

    电光火石间，钟隽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率先开口的是孟温：“码头这边都是鑫门的人，军队和警察一时半会儿不会到这边来。”

    说完他便退到了后面，半边身子隐在了集装箱堆出的阴影中，把交谈的空间留给了这三人。

    孙舒颖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她讷讷地唤了声：“阿瑶……”

    姜宁瑶上前把手中的箱子塞在了孙舒颖手里，看着钟隽说道：“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走的，只是我注定不可能跟你走……”她自嘲地笑笑，“姜家的船，我这个姜家大小姐却根本上不去。”

    钟隽看到孙舒颖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交错，显露出无声的复杂。

    他又转向姜宁瑶，“所以你真正想要的，是我带她走吗？”

    “抱歉。”姜宁瑶垂着头不看他，只对孙舒颖道：“这次，你愿意离开雾城了吗？”

    没等她回答，姜宁瑶继续说：“就算你还是不愿意也没用，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你绑上船。我可以迁就你所有事情，但是唯有你的性命，我不可能由着你自己乱来。”

    孙舒颖的眼圈蓦然红了，她嗫嚅道：“董叔他们……都死了……你替我去祭拜一下他们好不好？”

    姜宁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好，你也听话好不好。”

    孙舒颖想要点头，余光瞥见钟隽时又顿住了动作。

    钟隽说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你是真的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你就肯定我愿意带她走吗？”

    姜宁瑶面上没有半点被戳穿之后的窘迫，她好像一如既往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她眼中的悲哀一闪而过，只听她压低了声音：“你会的，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