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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第40节

    随从应声而去,章衡转头看住晚词,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阴沉,语气逼人道:“范宣,此案与你无关,你为何在此?”

    别看他年纪不大,官威倒是足,刑部不怕他的人屈指可数,晚词正是其中之一,她顶着范宣的身份,怀着赵晚词的心,赵晚词何许人也?他授业恩师的爱女,他曾经的心上人,凭什么怕他啊。

    她知道章衡的毛病,凡事都要照着他的意思去做才好,他的意思就一定对么?不见得。今日她若不来,这四个人撂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谁担待?

    于是理直气壮道:“先前阳主事请卑职帮忙,卑职拒绝了他,心下过意不去,便想过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章衡瞥了眼旁边昏睡的刘密,觉得他才是她来此的真实目的,这一想便勾起旧账,心中更加不快,道:“你擅离职守,罚一月俸,如有再犯,停职自省。”

    晚词撇撇嘴,貌似恭顺道:“卑职知错。”

    章衡知道她压根儿不在乎这点钱,但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整治她,一面跟她怄气,一面跟自己怄气,冷着脸在刘密旁边坐下了。

    晚词被他占了位置,只好坐在对面的草垛上。忽想起还不知他为何而来,看看那张几乎结霜的脸,又不想问了。这人脾气长得比官职还快,谁要是做了他媳妇,也怪可怜的。

    不多时,两辆马车来了,章衡让随从和车夫把阳主事和两名兵士搬上车,自己背起刘密。晚词帮他把刘密扶到背上,先前惊慌失措不觉得,这时一摸刘密手臂,女子外表下的男人手臂,有种意外的坚实触感,她顿时想起一个人。

    会不会十一娘也是男扮女装?这个近乎离奇的念头吓了晚词一跳,旋即被否定了。

    相处至今,十一娘从未向她索取什么,哪有男人对女人如此无私?

    上了车,章衡扶着刘密坐在一边,让车夫去太平坊。

    晚词奇怪道:“不先送刘大人回家么?”

    章衡道:“他父母见他这样岂不担心?先去我家拿衣服换了。”

    晚词点头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章衡冷哼一声,到家让小厮拿来衣服,将晚词赶下车,就在车上给刘密换了衣服,送他回家,向大理寺告了假,方才带着晚词回到刑部。

    晚词走进值房,彭主事看见她,道:“少贞,你肚疼好些了?一个时辰前章大人找你,我替你告了假了。”

    晚词一愣,道:“好多了,多谢彭老。方才我看见章大人,他要一份文书,已经有人找给他了。”

    彭主事道:“没事就好,年轻人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毛病多着呢。”说着捶了捶自己一到雨天就泛酸的老寒腿。

    晚词坐在椅上,看着窗外的滴水檐,心想章衡莫不是猜到她去了土地庙,不放心才赶过去的?

    目光一斜,瞥见帽镜里迥然异于过去的脸,不禁一笑,真是自作多情,他对一个门生岂会如此上心?想必是放不下捉贼的事罢。

    入夜,吕无病来到章衡房中,行过礼,讪笑道:“少爷找我有事?”

    章衡看他笑容中透着心虚,道:“你知道她上午一个人去了北门外的土地庙?”

    吕无病连忙摇头,道:“原先不知道,姑娘回来说了我才知道。她平日去衙门,不让我跟着的。我想着衙门里有少爷您在,能出什么事?便没跟去。”

    这话倒显得是章衡自己没把人看好,吕无病瞧着他的脸色,意识到说错话了,忙补救道:“确实是小的疏忽了,往后无论姑娘去哪儿,小的都跟着。”

    两人自小一处习武,名为主仆,情似兄弟。章衡叫他来,原是兴师问罪,这会儿看着他,却叹气道:“是我疏忽了,怨不得你。我与姑娘年少相识,彼此倾心,只因我懵懂无知,误她终身,害她受苦良多。如今她又回到我身边,我断不能让她再有半点闪失,你多多小心。”

    吕无病怔怔地听了这番话,似有所悟,道:“小的明白,少爷放心。”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道:“姑娘让我把这个送给您,还再三叮嘱别让您知道。”

    章衡接过纸条,见上面用陌生字迹写了三个字:押不芦。

    “什么意思?”章衡蹙着眉头,看不明白。

    吕无病道:“小的瞧着像个地名,没准儿是约您见面呢。”

    “没写时辰,怎么见面?”章衡将字条对着灯光照了照,并无玄机。

    吕无病见他纳闷的模样,笑道:“爷早点和姑娘相认,就不必在这儿猜哑谜了。”

    章衡何尝不想,可是晚词心较比干多一窍,他拿不准相认后她对他会持何种态度。旧情复燃,投怀送抱,亦或避之不及?都有可能。处理不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笑了笑,道:“我再想想,你先回去罢。”

    吕无病回到范寓,晚词还没睡,坐在厅上看书,见他回来了,问道:“那字条章大人看到了么?”

    吕无病道:“我用飞镖钉在他门上,看着他取下来的。”说着做了个掷飞镖的姿势。

    晚词信以为真,道了声辛苦,回房去睡了。

    押不芦,章衡琢磨着这三个字,念起来不像汉语,像蕃语。次日去请教了精通蕃语的姚尚书,他老人家道:“这是西域的一种毒药,又叫鬼参,少许一点便能使人陷入昏迷。但它也能治病,中原很少见的。”

    章衡恍然大悟,这正是那贼人使用的迷香。

    其时官府为了方便,只许蕃商住在蕃店,出入都要记录。东城兵马司和北城兵马司各自派人,将城中的蕃商都查了一遍,得知只有两家生药铺向他们买过押不芦,而他们自己并无机会作案。

    押不芦价钱昂贵,章衡看着两家掌柜写出来的名单,俱是高官富商的家人。拐带妇女这样的事,底下人是不敢做的,这些妇女有的并不年轻,也无甚姿色,老少爷们又犯不着。

    章衡想了想,吩咐阳主事:“你去查这两家药铺的掌柜,不要惊动他们,看他们多大年纪,可有儿女,平日是否在店里?”

    阳主事没能捉住贼人,反被贼人摆布,正觉很没面子,巴不得献殷勤,闻言飞也似地去了,回来道:“东城这家药铺的颜掌柜三十多岁,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阁了。颜掌柜平日都在店里,街坊邻居可以作证。北城这家药铺的吴掌柜四十多岁,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吴掌柜平日也在店里,听说他儿子吴迁时常去山上采药。”

    “吴掌柜,小官人在家么?”卖茶的程四走进铺子里,笑嘻嘻道。

    坐在柜台后看账本的吴掌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道:“他出去了,你有事找他么?”

    程四凑到柜台前,干瘪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低声道:“他上回送俺的蜜饯果真成事,弄得婆娘好不快活,俺想多买一些,价钱好说。”

    吴掌柜笑道:“那东西我也不知他放在哪里,他和朋友出门玩了,你过几日再来罢。”

    灵山有一种果子,男子吃了能坚强耐久,吴迁采回来制成蜜饯,起初十天半月啖一颗,渐渐上了瘾,每日离不得。

    吴掌柜坐在儿子床边,看着他背上的刀伤,心疼道:“我早就劝你收手,你非不听,惊动了官府,怕是捂不住了。”

    吴迁又是疼又是怕,趴在枕头上,泪流不止。

    吴掌柜抚着他的发顶,道:“莫哭,有爹在呢,京城暂时不能待了,爹叫人明日送你去扬州。”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踹开,阳主事带着公差浑似从天而降,目光向吴迁背上一扫,道:“果然是这厮,把他们父子绑了,一并送到衙门去。”

    第六十八章

    不思量

    公差在吴家的地窖里发现了吴迁的妻子和五名失踪的女子,原来吴迁怕妻子告密,索性将她和拐来的妇人关在一处,供自己yin乐。章衡令众妇各发回家,判了吴迁绞刑,吴掌柜助纣为虐,判了流刑。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无异议。这日刘密来找他,问道:“犯人是怎么捉住的?”章衡早有准备,道:“多年前我见人误食蕃药押不芦,昏迷后肤色泛红,和你们那日的症状十分相似,便让兵马司的人去查那些蕃商,从他们口中问到了这家生药铺。”刘密点头道:“原来如此。”

    公差在吴家的地窖里发现了吴迁的妻子和五名失踪的女子,原来吴迁怕妻子告密,索性将她和拐来的妇人关在一处,供自己yin乐。

    章衡令众妇各发回家,判了吴迁绞刑,吴掌柜助纣为虐,判了流刑。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无异议。

    这日刘密来找他,问道:“犯人是怎么捉住的?”

    章衡早有准备,道:“多年前我见人误食蕃药押不芦,昏迷后肤色泛红,和你们那日的症状十分相似,便让兵马司的人去查那些蕃商,从他们口中问到了这家生药铺。”

    刘密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不知自己在怀疑什么,是怀疑范宣,还是怀疑章衡?

    那日土地庙中昏睡,他做了一场久违的梦。梦里四季变幻,有时春光明媚,晚词坐在花树下读书,有时夏日炎炎,她和他在铺子里吃冰碗,有时秋雨连绵,他们在香室里拣花制香……许许多多,零零碎碎的片段。

    醒来已是夜深,他躺在床上,寻思这场梦因何而起。是范宣罢,才华横溢的小范主事,形容举止都透着点阴柔,和晚词一分神似。

    他为何未中迷香?倘若他也有异于常人的嗅觉,就不止是神似了。

    会不会范宣就是女扮男装的晚词?

    离开刑部,坐在轿子里,这个念头横空出世,刘密只觉胸腔中剧烈的一震,他知道这个念头疯狂极了,莫说容貌迥异,男女莫辨,诈死逃生的晚词理该隐姓埋名,远离是非,怎么会出来做官?

    可是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块火炭,焐得他浑身发热,头脑发烫,眼睛在昏暗的轿厢里闪亮如炬。

    其实不无道理,他开始为这个叫人振奋的念头辩护。范宣父母双亡,家乡遭难,几无活口,谁能证明章衡身边这个就是真的范宣呢?为何这么个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鲁王妃离世后的第一场会试中?

    他不是没有想过,晚词会来找章衡,毕竟他们曾经两情相悦。如果那个柳树精并非她的情夫,那么至今未娶的章衡很可能是她重获新生后最想见的人。

    四人抬的官轿行在街上,轻微地颠簸摇晃,刘密却感觉坐的是山轿,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心似腾跃的猿猴。

    这些推测或许只是他找不到晚词,无计可施下寻求的一点安慰,但无论如何,他要去找范宣验证自己的推测。

    到了大理寺,轿子落下,刘密深吸了口气,神色在轿帘掀起的一瞬间恢复如常。

    值房里,晚词泡了一壶碧螺春,坐在椅上翻阅最新的邸报。某某大人升迁,某某大人被贬,某地惊现海市奇观,某村有男生子,看了一堆有的没的,才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妇女失踪案告破的新闻。

    八月初九,刑部抓获犯人吴迁及其父,判吴迁绞刑,吴父流刑,众妇各发回家。

    晚词愤然道:“这邸报怎么编的?兵马司拖了几个月的案子,我们用不到十天便结案了,就拿这么句话打发我们?万家村有男生子,倒写了几百字,这种异端邪说有什么可写的?”

    彭主事笑道:“负责邸报的通政司都是孟相的人,上回骆氏一案扫了他的面子,他还能叫人给咱们刑部添彩不成?”

    晚词道:“如此说来,这邸报上皆是他一家之言,不看也罢。”往架子上一丢,拿了本野史看去了。

    没过几日,一则《苦命女身陷牢笼,刑部官智擒yin贼》的故事在明月茶楼开讲。故事通俗易懂,人名皆是化名,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情节曲折离奇,扣人心弦,被京城名嘴岑铁扇娓娓道来,满堂喝彩。从此一天三场,场场座无虚席。

    坊间百姓都知道确有其事,一发兴致浓厚,听完无不夸刑部官员吏事精明,办案神速。刑部官员自然也有耳闻,这几日同僚碰面,问的不是吃了么,而是听了么,对方点点头,各自笑眯眯,上下一派春风得意。

    这日傍晚,晚词坐在明月茶楼的大堂里听着这则故事,止不住地唇角上扬。

    忽闻身后一声:“小范主事!”

    转头见是刘密,他穿着一领靛蓝缎长袍,头戴纱帽,笑起来神采流动,衬得周围人都黯然失色。

    晚词笑道:“刘大人,你也来听故事?”

    刘密点头笑道:“我来晚了,别处都已坐满,不知小范主事介不介意与我同桌?”

    晚词欣然答应,刘密在她对面坐下,一时也不说话,静静地听台上的岑铁扇说故事。

    快结束时,他吃了口茶,出其不意道:“这故事是小范主事你写的么?”

    晚词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刘大人何出此言?”

    刘密道:“因为我看你听故事时十分得意,而案情详细只有办案的官员才知道,我想阳主事他们都写不出这样通俗易懂,又不乏巧思的故事。丽泉向来清高,也不会是他的手笔。所以只能是小范主事你了。”

    晚词眨了下眼睛,笑道:“刘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刘密看着那双眼中熟悉的狡黠,笑了一笑,道:“其实还有一点,这个故事里对丽泉的描述最为用心,执笔者倾慕之意不言而喻。丽泉年轻有为,小范主事又是他的门生,倾慕座主也是人之常情。”

    晚词自己尚不觉得,闻言怔了一怔,心里后悔起来,做甚把章衡写得这么好,他哪有这么好,真是昏了头了。

    刘密捕捉到她面上一晃而过的羞恼,心中泛起千层涟漪,万般滋味。

    晚词垂眸转动着手中的茶盏,解释道:“我只是看不过邸报上对一些异端邪说大写特写,大家辛辛苦苦查案,却被一笔带过。刘大人,你莫告诉别人,倒显得我巴结章大人。”

    刘密道:“我省的。”

    其实台下听众大多听个热闹,并不会多想。那字里行间对章衡的偏爱,连说故事的人也未必能察觉。

    两人离开茶楼,天已擦黑,秀河两岸灯火点点,映入河面,随波荡漾成一条条金蛇。九月末的风不冷不热,捎来阵阵桂花甜香。路上男女老少,多有鬓插菊花者,那一点清苦的香气亦散入风中。

    有卖花的姑娘走上前,向两人兜售竹篮里的菊花。晚词挑了一朵紫色的给刘密,又挑了一朵黄色的自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