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寻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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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传安感受到一种无力,也不急着赴宴了,稳步走到他身后。 “你不高兴了?”走了几步,陈禁戚松开手里头的带子回头问她。 应传安干笑几声,低头看地面。 不愧是余家,汉白玉台阶。 她只感受到从心底升起的疲惫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去前堂的路都没力气走。干脆真如他所说的不去算了。 “殿下。”她抬头,“殿下现在想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表情实在该很难看,倦态掩都掩不住。 “你想做什么。” 这时候倒是来问她了。 “你很想去吗?”他继续问。 应传安还是点了头,“殿下不觉得现在说这个太迟了吗。” 站在廊上往前看到底都没一个人影。 “他们又不是会飞,余家还挺大的,应该还没到前堂。” “我们也不会飞啊…”应传安真的听笑了,但很快,她把笑一敛,肃然起敬,喃喃道,“…我去。” 陈禁戚从不知道哪来的侍从手中接过不知道哪来的马的缰绳,“比不上飞,但应该够用吧。” “……” “上来啊,应知县。不会俯案久了忘了该怎么骑马吧。” * 远远隔着一道垂花门,应传安透过马蹄声隐隐听到一声声轻语,时不时还能见过些许艳丽的衣角划过,这是追上了。她看得眉心直跳,对身后搂着她腰的人道,“殿下,不行,好多人。” 她们这般策马过去比手拉手从宴上走过还离谱吧,完全没达到目的啊。 应传安抬手就要勒停,被陈禁戚抓住手腕,“怎么了,能过去的,撞不死人。” 她对自己骑术蛮自信的,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挣扎着去扯缰绳,“殿下…” “我明白了。” 应传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微风浮起,眼前突然被织物盖上。 掺夹了银丝的布料在阳光下晃了晃,垂下来盖住她的身形,肩背暖了许多,是陈禁戚把自己贴了上来。 “靠紧点。” 手中的缰绳被接过,应传安反应了下,心情意外好了些,笑道,“殿下,这也太掩耳盗铃了…” “不会,这个阳光这个速度他们看不清。”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一层薄丝轻衫外的一阵阵惊呼,还有什么东西散落的声音。 声微渐小,渐趋于无。 应传安手中落进了什么,借着衣物浮动间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她转眼看向地面还在跃动和散开的物什,折射了明光分外晃眼,将周边无论随疾风飘后的衣带还是避开的行人都照得一片茫白。 明脆巧迟,是琉珠落地声。 他扯散了一串琉璃珠。 “……” 将手中价值千金的琉珠合进掌心,她幽幽叹了一句,“殿下啊。” 她可算知道那些荒唐事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只有急促的蹄声和迭起的惊呼回应她,马匹一路驰过廊院,应传安闭眼养神,等到一切声响寥落下来才睁眼掀开遮住她身形的衣袍。 这么大动静,在前堂候客的余缅早该知晓了七七八八,他边上站了一众人,皆是余家亲眷,余萃在其中悄悄探头,被余缅按了回去,家里被人这般折腾,他还跟没事人一样笑眯眯的,毕恭毕敬上来迎客。 这也太能忍了。若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余家少说也是个四世三公的水准。 应传安从陈禁戚身边撤了两步,让一众人的站位稍稍平均一点。 余家人是看着她俩一块下马的,个个面上却表现得若无其事,余缅上前两步,“颍川王殿下,应知县,请。” “我便先不进去了。”应传安拱手道,“有劳余掌柜。” 她话刚出口,气氛瞬间压抑了下来。 她们是最先到的,后来的宾客一进来看堂中直杵杵的两人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这…”余缅看向一边的陈禁戚,见他只着重看了她两眼便转身离开,对应传安道,“失礼了…失礼了。” 应传安站在原地看陈禁戚在众人簇拥下入了堂,余萃被示意留下来,一身华服的小姑娘此时面上心虚半点不掩饰。 “……余娘子面色不太好啊。” “啊…有吗?”余萃扶了下簪子,哈哈笑了声,“应知县想去哪避一避?” 好,绝对出事儿了。 二人往边上走,绕到榕树后,应传安试探到,“说起来,殿下怎么知道我在那个亭子里。” “呃…大概是随便晃晃,随便晃晃,晃着晃着就遇上了吧。” …能不能来个人教教她怎么撒谎。 应传安叹气,她可以肯定那支香铺生意的条件绝对不止邀请她来就了事,就是不知道后边还有什么大的在等她。 问余萃也是不会说的,拿烂得要死的话术混过去,应传安靠着榕树望天,只看到茂盛的枝叶。 被她们甩在身后的宾客都前来了,余家又忙得匀不过气,高官贵客数不胜数,都需主人亲迎,恨不得一人拆成十人用,应传安转头看了眼边上偷偷瞄她的余萃,觉得自己可真奢侈,赶紧把人给放生。 她抬脚往外走,混进人群,余萃匆匆跟上来,笑得更心虚了。 “不知我的座次在何处?”应传安走到门阶侧头问她。 “……” 余萃干脆一言不发,心一横一个劲往前走给她引路,应传安就跟她一路往前,走过末席,走过中席,走到首席。 “……” 陈禁戚席地而坐,手肘撑在案上支着下颌看她。 “应知县,请。” 余萃已然溜之大吉,宴上不少人坐定,收敛着朝这处看了几眼。 “……” 应传安提起衣摆在他身边跪坐定,垂眼寂声。 她早知道的,这人的性子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应传安沉默之际,耳边被人轻轻划了一下,她侧目看去,陈禁戚放下做乱的手指。 “没用的,应知县。应拾遗。”陈禁戚转着案上的酒杯,轻声道,“从歌楼会面起,陛下心中就永远有罅隙了。” “……” 应传安抿唇,把被他挑落的头发又别回耳边。 她怕的又何止那些呢。 应传安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眼神晦暗不少,等再抬头时,又是恭谨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疑臣,臣也自当做到不怍于人,不愧于天。” “且不说应知县愧不愧于天吧。”陈禁戚语气懒散,却捏紧手中的酒樽,“知县不怍于什么人了?倒是当真对我问心无愧。” 应传安欲再说些什么,主座上陪自己小儿子的余缅举杯向众人敬酒,她随之往下看,已然座无虚席,甚至堂外还有坐不住的四五岁的小孩蹿来蹿去,余萃在后边抓人。 “……”应传安看了会老鹰捉小鸡,同众人一起举杯,把杯中的酒饮下。 这才算正式开宴了,场中顷刻欢腾起来,贺声不绝,分餐传菜的婢女款款行来,曲躬将两盏吃食端上。 应传安往主席上看去,这场宴会的中心人物,余家的小公子。 众人环伺下,那人隐隐约约只能见到点身形的轮廓,似乎很忙,左右应和,一点青蓝的冠带飘来飘去,应传安看不清晰,失了兴趣,那冠带却停住了,一声清呼传来。 “应知县。” 是一张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面孔。应传安脸上浮起笑,“余小公子,长乐如意,顺颂时宜。” “多谢知县。”他点点头,却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稳重,端起酒杯继续道,“恭候知县多时。上次夜里,多有冒犯,还未尝道歉。” “…”这话让应传安脑子烧了会儿,她费劲思索,夜里…三月夜常炽带一群人偷翻她府墙,里头好像是有余家的人来着。 她摇头浅笑,未有犹豫,喝掉樽中的酒,“余小公子年少恣意,行事随心。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那…”他还要再说什么,一声锐鸣响起,不大不小刚好吵到他们,让两人齐齐看向音源。 陈禁戚把剑收回剑鞘。 “……” 余小公子马上反应过来。颍川王和郧阳知县一席,他理应先会颍川王,竟然与知县谈了这么多句,是轻视啊。 只是没想到这位直接拔剑…到底是半大少年,对面又是喜怒无常的主,面上顿时维持不住,他拜道:“颍川王殿下。” 陈禁戚迟迟没应。他指尖在剑鞘上的纹饰上划过,看得人心惊胆战,终于听他回道:“余公子。诸事顺遂。” “多谢殿下!” 见余小公子立马转头向另一边,唯恐多停一秒,应传安刚饮了酒,头又开始发昏,叹气,“殿下。” “应知县与我苦大仇深,和旁人倒是言笑晏晏啊。” “不敢。” “怎么不敢。没见过你有什么不敢的。” 舞者入场,乐者琵琶笙瑟,缠绵的乐曲升起,衣上坠的小铃轻响,彩袖挥,金钗鸣,叫好赞赏不断,赋诗吟句迭起,或侧头与邻座轻语谈宴,或痴痴看向某处华色。 今朝无关人间事,无人会注意过来。 陈禁戚凑过来,“连引诱我都敢,是真不怕死。” “…我何时引诱过殿下。” “春祭归程。”见她面上茫然,陈禁戚皱眉,“你靠近我马车同我说话,特地找了光线最好的角度。禁中浮明宫前,你从我边上走过拿衣摆撩我小腿。” “……”应传安无言以对。 她确实干过。 “现在呢。”他轻声道,“现在怎么不了。” 耳鬓厮磨,应传安垂睫,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呼吸乱了些,很快,又恢复如常,坐怀不乱。她抬手端起案上的酒杯,敬道:“殿下。” 陈禁戚看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竟也配合地举杯。 两樽相碰,酒液荡漾,玉波清浪,然而这琼酿未被送到唇边,同酒樽一同被搁回案面。 “什么东西。”陈禁戚捂住胸口,“…你往我衣袖里塞了什么?” 一点冰凉的东西在他抬手之际滑了进来,一路从臂上往下滚过,落进胸口,再没感觉,但滑落过的肌肤在若有若无地起了酥麻,又觉得那东西在何处都会突然出现。 “琉璃珠。”应传安歪头关切道,“不小心松手…竟落到殿下衣裳里去了吗,当真失礼。” “……” “落到哪了。”应传安指尖抚上他露出的颈,一路下滑,在衣襟交汇的锁骨上停了下,“在这吗,可要赶紧拿出来。” 她语气着实担忧,手指却隔着衣物一点点往下,到胸口,轻轻在乳上合了下掌心才下划到小腹,殷慎道:“还是在这呢?” “……够了。” 陈禁戚把她的手拽开,身子还在不自知地颤,耳尖嫣红,“都从哪学的。” 应传安理了理袖子,把手放回膝上。 两人默默各自饮酒的饮酒,吃饭的吃饭,不复谈一句。 一舞毕,舞者退堂,又有婢女上前添酒,玉瓶更,为樽中倒酒,应传安瞥一眼,婢女的手发抖,脸色苍白,显然紧张得很,果然,她手一颤,酒夜洒在了陈禁戚的衣襟上。 “……” 那倒酒的小姑娘并未道歉也未请罪,面如死灰抱着酒壶站在边上,宛如一具尸体。 陈禁戚勾起自己湿透的衣领,看都没看过去一眼,死死盯着应传安,好像这酒是她潵的一样。 “应知县陪我去换件衣服。” 这说的什么话。若真一块从宴上下去了那她这辈子别想洗清。应传安摇头,“不…” 她看了眼陈禁戚身后的小姑娘,总觉得拒绝了会出事。 “……是”应传安揉了揉眉心,酒劲上来了,她也不宜留在宴上,再喝真的醉了,“…我陪殿下去吧。” 把傻愣着的小姑娘打发下去,应传安起身向主座上的余缅耳语几句,余缅很是抱歉,迅速吩咐了人引她们去后院空厢房。 * 声乐与谈笑声渐远,应传安深呼吸一下,萦绕的闷胀褪去,头脑清晰了不少。 远远离了前堂,偌大的宅邸看不到几个人,只有成群的婢女和表演的舞人乐人偶尔走过,令仪令色。 应传安在领路侍人后赏了一路风光,未与身边人说一句话。 折廊道曲,到了一间房门前,侍人辞下。推门进去,里头的衣架上已经搭上换洗的衣裳。 “殿下…”应传安往外走,“我在外面等您。” “等等。”陈禁戚喊住她。 其人衣衫半褪,垂首看着地面,微微凌乱的发丝遮下,神色不明,语调恹恹: “那枚琉璃珠子不见了。应知县帮我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