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四）

    （一）

    曦光从山坳间喷薄而出，西垂的小月还留着一片残影，雪域上的人们还没有从寒冷的睡梦之中醒来。但是夜枭子已经轻手轻脚地从人群中起身，他赤着脚，踩着光洁的木质地板，熟练地摸到了浴室。夜枭子在镜子前立定，倾身凑上去，面庞几乎要贴上镜面。他侧过头，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鬓角。手指沿着耳朵的轮廓，拨弄着最贴近的头发，他眯了眯眼，指腹揉上去，确定那里的细发还只是尖尖的点，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是七大平行宇宙连接的第一天，再过五天，他到七平来就整整十万年了。十万年，他默念着这个数字，从浴室里出来，在满屋子的鼾声里，悄声换好衣服。他看着柜子里自己并不常戴的薄皮手套，犹豫着还是拿了出来。

    他记得鬼谷说，修女海沛音和修士韩曹步会在今日来拜访。夜枭子握住手套的束口，在另一手上轻拍了几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后套在手上。

    他推开屋门，走向又积了一夜新雪的庭院，扫洒庭院的仆人还有半个小时才会起床。至于身后他居住了几万年的屋子，他连看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海沛音。夜枭子略微歪了歪头，他随行鬼谷出入过几次雪宫，虽然次数少得可怜，隔着数十米的红地毯，他连雪皇的面容也瞧不见。但是他见过海沛音，还有韩曹步。那位修女貌似是白鹭一族，与白虎族说不上交好，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得到雪皇的青睐。夜枭子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他头疼地揉一揉额角。总之，他就要作为随行的信徒，被交给海沛音，由那位修女带到四平去了。

    四平。他眨了眨眼，走进了训练室。鬼谷在一众异族的孩子里挑出来数人，打着怜悯的幌子，将他们养在自己的府邸，让这些孩子读书习武。夜枭子便是其中一个，最聪明的那一个。鬼谷为每一个定了严格的目标，达不到就会受到抄书与加练的惩罚，在夜枭子还年幼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很好地完成功课。但是后来，他十万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完成得越好，鬼谷给他的目标就会越严苛，于是夜枭子选择了小小地隐藏自己。然而十万岁的孩子怎么骗得过鬼谷呢？他理所当然地被发现偷懒，本应该严惩他的鬼谷却笑着抚摸他的额头，询问道：“你想念你的故乡么？”

    故乡。夜枭子垂下眼睑，未作他想。

    雪皇以爱的理念治理七平，同样希望其他的宇宙被爱的盛辉照拂。教会的修士修女前往其他宇宙传教布道的计划，便是在两万年前，由鬼谷提出的。

    “是的，让爱去麻痹他们，去愚弄他们。只有不相信爱，而信奉其他信仰的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在这间训练室里，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雪夜，鬼谷将他计划的一角透露给了夜枭子。

    一个十二万岁的孩子可以去四平做什么？夜枭子茫然地想着，他实在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

    “记住你枭鸟的血脉，夜枭子。作为你们族人最后的幸存者，把厄运带回致使枭族灭绝的四平吧。”那时鬼谷如此回答他。

    故作玄虚。想到这里，夜枭子又想起了那年迈老人面容上诡秘的笑，他几乎本能地颤抖了几下，紧接着他伸手抵住心口，试图将惊惧平复下去。他再一次抬手摸向鬓角，确认枭族特有的耳羽已经被他像往常一样修剪干净。

    枭。

    鬼谷用他母系的血脉为他命名。这让他十万年来不得不承受四周白虎族猜疑的目光，当然除了鬼谷，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血脉。尚且年幼的夜枭子隐隐觉得这是鬼谷计划的一部分，他让自己成为了附生的星蕨，只能攀附着鬼谷这一块顽石。夜枭子厌恶地撇了撇嘴，又立即抿直了自己的嘴角，一双眼扫过四周，确认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没好气地取下墙壁上悬挂的那副钢爪。总之，在海沛音同意他随行前，他还是要完成今日的训练。

    海沛音和韩曹步是在午后来拜访的。海沛音大概早到半个小时，夜枭子安静而温顺地同她问好，引着她向府邸深处去。

    “是的，七平还是太过寒冷了，这可怜的小云蝠待了十万年才勉强适应。他个子只到我腰间时，还常常晚上被冻醒，要给他输异能量取暖，才能挨过最冷的那几个月。”鬼谷慈祥的目光落在身上，夜枭子忍着恶心，故作羞赧地低头，随手抓了几下后脑的头发。

    谎言。夜枭子掐着自己的掌心，但是指尖却陷在那层皮革里，手套里面的薄绒烘热了他的掌心，细细的汗让他的手心一阵黏腻不堪。作为云蝠与枭鸟的混血，他才不畏惧什么寒冷。

    当然谎言还是要延续下去。鬼谷继续道：“而且，他也应该回家去了。你知道，云蝠是群居的种族，没有人会长久离开自己的族人的。”

    海沛音便是在这个时候看向夜枭子的。“云蝠。”她重复道，海沛音并不像雪皇一样佩戴面纱，于是夜枭子清晰地看见了她面上的微笑。

    “弱小的种族呀，”她叹息一般道，“四平的战乱断断续续，四平的至高王大概已经不愿再管理他的领地。如果送你回去，可不比在七平安全。而且你的族人有好几支，都分散在大陆各地，且居无定所，我们未必可以联系到他们。”海沛音思索着，笑了一下，“当然，你可以一直跟着我。虽然传教布道要辛苦很多，但是至少，在我的身边，你不会有危险。你是想留在七平，还是回到四平去？”

    夜枭子抬头与她对视，小心地露出一点茫然的惊惧。他微微张口，却不说话，就像鬼谷训练的那样，像一个被保护得很好、不谙世事的十二万岁孩子。

    另一道视线就在此刻落到了他的身上，压力骤然一增，夜枭子的指尖嵌进皮革里。他膝行向前几步，冲着海沛音略微低了低头：“请您带我前往我的故乡。”

    去哪里都好，让他离开鬼谷的视线吧。夜枭子放松腮间，控制着自己不去咬牙，让自己显得格外诚恳。

    “那好，”海沛音微笑，她的手掌落在了夜枭子的头顶，“愿造物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夜枭子闭上眼睛，感受着鬼谷的视线再次变得柔和。

    “你还真愿意收留这来路不明的野孩子？”脚步随着韩曹步的声音一同落在地板上，夜枭子觉出膝盖下的地板止不住地颤抖。他小心地乜过去，修士恰好同样看过来，目光厌弃得快要将他的皮rou刮落一层。

    “我们的修女真是仁慈啊。我昨天请巫祝占卜了一次，他告诉我将一路顺风。可是，猜猜看，怎么着？”韩曹步讥诮道，他恼火地跺了跺脚，冲鬼谷瞪过去，“他还和我说，我身边出现了猫头鹰的叫声，一叠一叠的，像是冤鬼索命一样。我起初还不相信，结果——你说这小子叫什么？你告诉我，长老，这孩子到底是只云蝠还是早该灭绝的猫头鹰！？”

    “哪里还有什么猫头鹰。”海沛音轻笑，她的手指顺势滑落在了夜枭子的鬓角，指腹一扫而过，随即收回了手指，冲夜枭子弯了弯眼。

    夜枭子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两侧鬓角。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已经将耳羽剪得一干二净。

    海沛音便笑得更深：“整天疑神疑鬼干什么，修士？我们都知道，可怜的枭族已经灭绝了。何况，如果我们发现了他们残留的血脉，也应该保护这幸运儿才对。”她目不转睛地看向夜枭子，“对么，小云蝠？”

    “是的。”夜枭子不明所以地低下头。他早就该习惯的，任何对那狡诈种族有些印象的人在知晓他名字的那一刻，都会揣测他的血脉。他微微闭上眼睛，假装韩曹步锐利的目光并不存在。他忍住不去搔鬓角，他觉得海沛音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真是难以预测的存在，明明只是见了一面，谈了几句话而已，他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吓到他了，修士。”鬼谷道，他招了招手，示意夜枭子过来。于是他精心挑选的孩子膝行到他的身边，轻微蜷缩着，无助极了。“可怜的孩子，到后面去吧。”他的手掌在夜枭子的肩头拍了拍，“去吧，别担心，修女不会抛弃你的，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抛弃你。”

    到后面去。

    夜枭子同他抚心行礼，快步走出了房门，然后绕了一个圈子，从屋后摸进了密室。倚仗着鬼谷在密室设下的禁制，屋内的人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夜枭子甩了甩头，试图将那淬了毒一样的目光扔出脑海。他将手掌在眼前摊开，薄皮手套上几个清晰的指尖印子，索性皮革质量足够好，没有被他的指甲割出细小的裂痕。现在放松下来，血液终于继续循环，被冷汗浸透的掌心里一热，像是握着雪泥一样难堪，他飞快地扯下了手套，随意塞进怀里。

    隔着一面墙，三个人的谈话清晰地传过来。鬼谷示意他躲在密室里，大概是觉得余下的话会有用。于是他凑近一些，竖起耳朵，细细听着。

    韩曹步跪坐在几的另一侧，他抱胸执意道：“不管他是不是枭族的后人，我绝不和那小子坐同一艘飞船。枭？长老啊，这总不会是你给他起的名字。”

    海沛音蹙眉，示意他停止这不敬。韩曹步依旧喋喋不休：“枭是什么好字眼么？修女你别怪我一上来就大喊大叫、神经兮兮的，谁会希望自己失去体面呢？但是，那占卜的结果总不会来骗我吧？我只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而已……”海沛音替他倒茶，往他面前一放：“请用茶。”韩曹步一顿，悻悻地拿起茶杯。

    “那你们打算到哪里去？除了五平我们无法前往，前往其他宇宙的修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后天你们便要启程了。”鬼谷问道。

    “浮空城。当然是去浮空城。”韩曹步不假思索，他补充道，“冥界的那群说客在那里玩弄人心已经很久了，可是对于四平的动乱一点儿缓和的作用也没起。贵族们不肯放弃他们，至高王也要烦得要将他们驱逐了。”

    “这大概是一个好选择。”海沛音认可道，“四平的至高王只刚刚步入他的暮年，最后的决定权还在他的手上，阻力不会太大。而且战乱看不到尽头，人们总需要一点慰藉来度日。”

    “这样说，修女也打算去浮空城么？”鬼谷道。

    海沛音略一沉默：“正如我并不喜欢经常觐见雪皇一样，我也不打算同四平的至高王有过多的接触。何况，修士已经决定去那里了，我去了大概也是多余的。我会去寻找真正需要我的地方。”

    韩曹步冷笑一声，眉毛吊起来：“你是雪皇钦点的传教士，到哪里不需要和统治者接触？这个王那个勋爵，有什么区别？去荒山野岭受苦，还不一定可以见到几个活人。”

    海沛音轻笑，没有回答。

    听到这里，夜枭子点了点头，觉得韩曹步说得对极了。去浮空城何尝不好呢？虽然四平贫瘠，但是作为大陆的王都，浮空城至少会比其他地方富饶一些。他靠在墙上，试图从脑海里找出关于四平的记忆，然而除了一轮永恒的圆月，他对他的故乡几乎没有印象。于是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愁苦起来，实在不知道跟着海沛音，可以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没有什么好责备的。”鬼谷笑道，替他们两个倒茶，“雪皇仁爱，这次七大平行宇宙连接，只有我们七平不向外动刀戈。其他的势力，已经开始混战，争先恐后地抢夺地盘了。说到这个，你们需要猛虎军团提供一支护卫队么？要知道，四平的种族弱小者太多，他们自保都来不及，更没办法保护你们。”

    “不，不用了，长老。”海沛音果断拒绝道，“带着士兵去，总有入侵的嫌疑。你知道，作为外邦的传教士，本身就会受到怀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想那可能会帮倒忙。而且，我想我可以保护好我的教徒和夜枭子，您可以放心。”

    一墙之隔，夜枭子几乎笑出声来。他眯了眯眼，这修女怎么会觉得鬼谷是为了保护她呢？

    韩曹步不赞同地闭上眼睛：“那么，就把她的那份护卫队分给我好了。要深入四平的核心，没有人保护我，我可能半路就要被野蛮的种族暗杀了。说到这个，”他敲了敲自己的腕间，咔嗒两声，于是海沛音和鬼谷便一同看过去。韩曹步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手腕：“瞧瞧，是异能锁——感谢我们的雪皇吧，她如此仁慈，我和她说担心自己的安全，她竟然真的给了我一枚异能锁。”

    海沛音一讶，略微蹙眉：“那么，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护卫队了。”韩曹步随即瞪向她，在他开口反驳前，鬼谷道：“安全还是需要注意的，不过人手有限，我本来还在担心太多的教士，士兵分配不过来。现在修女不需要，也就将将够了。只是，可能修士的确只能带一支护卫队过去了。”

    他大概会把两支护卫队的人混成一支，夜枭子心想。

    韩曹步轻哼一声，表示他勉强同意了。

    “造物主在上，但愿这些士兵会保护四平的平民。”海沛音祈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