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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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夜凌云微微掀开眼皮,小心地凝视着那只款步而来的野兽。危险的气味将他笼罩,有几秒钟,他在为了整夜的疲惫与大意而责备自己,但是随即他将目光锁住野狮上。 鬃毛一圈一圈,不再蓬松与灿金,对方大概也饿了好几天,弓起的脊背显得突兀,步伐沉重谨慎却依旧从容。它脖颈一扭,咧开嘴,吐出一道绵长的低吟,像是在试探他是死是活一样。 夜凌云磨了磨牙槽,还有十米的距离,他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对方的四条腿。他隐隐有些气恼,气他自己的实力不足,如果他会召唤超兽,才不需要这样装死一样蛰伏着。他将自己的流浪当做了一种修炼,靠着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摸索着学习如何感知体内的异能量。有一次,他抵达一片丘陵,苍鹰就栖息在树蕨之间,他依然希望着自己可以生出祖先的蝠翼,于是停下脚步,观察着鹰是如何飞翔。这当然不会成功。但是他依然小有成效,如今可以让异能量在体内运转,形成一道无形的防御,在野外,防御总会比进攻有更多的用处,即便他对此不屑极了。 脚步声沿着大地传到他的耳中,他数着步子,悄声算着距离,思考着自己此刻的防御能否抵挡住野兽锐利的牙齿。钢爪就在他的腕子上,他需要等野狮靠近,最好对方来舔舐自己的腰腹,这个时候他就可以扼住它的脖颈,抽身一转骑上去,将钢爪沿着血管刮开它的皮rou。当然,如果野狮想直取他的头颅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可以干脆地将匕首捅进对方的喉咙里。夜凌云尽可能地构想着任何一种可能,目光越来越锋利。 地面停止了颤抖。 夜凌云拧眉,又看过去,紧接着与野狮视线交在一起。他忽然平静下来,不再紧张于如何猎杀这看似是猎手的万兽之王。 万兽之王。他想起迁徙的最初时刻,族人在原野上捕捉动物。救济院的教师教诲他们这些孩子道:“不要欣喜于我们此时此刻的所得,鬣狗或者山猪,这些都不是动物之中的强者。我们捕食它们,不过是顺着食物链向下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如果有一天,我们遇见了狮子或者老虎,你们一定记得那才是万兽的霸主,是我们应该去追逐驯服的猎物。但是,但是太多的人遇见它们时热血澎湃,迫不及待地拿起猎刀希望将他们俘获,可是仅仅是一次对视,仅仅是金狮的一瞥,他们的勇气就烟消云散,他们的身体也不可遏制地调转方向、开始逃跑,最后毫无悬念地葬身狮子的口中。” 有什么值得逃跑的?他依旧与金狮对视。 明灿的黄眼睛里一点鸦青的核,水润的波光清澈地倒映着他的面容。恍惚间,他误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火焰,在风里雅美地跳跃,而自己则被置在火焰里。他在被炙烤——被什么炙烤?夜凌云眨了眨眼,手掌在地上一撑,跃起来,立在原地。 金狮面上毫无波澜,它平静地抬起头,用俯视的目光仰视着夜凌云。那一刻夜凌云惊觉内心深处乍起一阵战栗,他忍不住命令道:“收回你的目光。”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视线纹丝不动,甚至微微颔首。处于原始与高等交界线上的生物,疲惫、饥饿,却泰然自若威风凛凛,仿佛它已经算定了夜凌云是它口中的食物,仿佛它的爪子比云蝠钢爪还要锐不可当,仿佛它是这荒原上永不失败的强者。 自己应该尊敬它。夜凌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那种战栗卷土重来,在心念之间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尊敬,不是躲避,更不是逃跑,他对自己说道,这就是万兽之中的最强者么? 青月自夜凌云的背后升起,绵绵不绝的地平线上吐出一点碧色的光,尽数照在金狮上。它的鬃毛被月光抚摸得熠熠生辉,即便是打结处也闪烁着惊人的寒芒,像是镶嵌着无数颗碎钻。明黄色的眼睛在照射下趋于琥珀色,宛如一块新磨的明镜。 夜凌云看过去,再次见到了自己的面容。须臾间,他分辨不清那是月的光辉折射,还是自己的脸颊在发出盈盈的光,总之他光洁宛如神圣的新生儿。很多年之后,无数次,他依然会梦见这一日的景象,睡梦中不灭的强者意志让金狮无限被放大,夜凌云则在武装之下凝聚出一双透明的蝠翼,他遵循着对强大的渴求,向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飞翔去。他渴望着伸开手指去触碰狮子的瞳仁,让身体完全融入那双眼,成为那缕不熄的火焰。但是梦境总在那双眼睛触手可及时破灭。 又或许,梦想本身就是用来破灭的。 浮空城的中心偏东,聚集着历史悠久的贵族,大多的府邸目前空置着,只由留守的仆人打理,府邸的主人还在自己的封地终日享乐。当然,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府中挂着各自的旗帜。在这些花花绿绿的旗帜的众星捧月下,代表王权的旗帜每日在明月的注目下冉冉升起。 而与此同时,至高王的花园里,侍女开始例行照顾着那些珍贵而脆弱的鲜花。她们将燃烧着宝贵燃料的小灯挂在花架的两侧,细白的手掬了一捧水,让水沿着手指淋在七平名贵的花上。她们当然可以选择用水壶,但是至高王执意要让这些花朵受到最柔软的呵护。正如人们所知的,第四平行宇宙只有一轮圆月,所谓的太阳只是韩曹步口中无比温暖的存在,经多方传话更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明月最盛的光连星辰也无法遮挡,更无法提供给红花绿叶它们所需要的养料,于是四平最常见的植物便是荆棘丛和蕨类藓类,荒原上的野草最多也不过一指高。 这里的花种是几万年前那位叫韩曹步的七平修士带来的。 在与海沛音分别之后,他被人数众多的护卫队簇拥着南下,停停走走,各城镇的主人迫于猛虎士兵的威严,对他礼貌有加,又假惺惺地挽留他。当然,韩曹步放言要成为至高王的贵宾,怎会甘心停下?于是这些城主忙将他欢送。终于,他来到了浮空城,献上了花种,和比鲜花还要花团锦簇的恭维。老至高王或许因为年迈而心软得一塌糊涂,又或者他本就格外仁慈而好客,总之,他留下了韩曹步。 浮空城中各路势力紧紧盯着这位异域来客。这时的狼族大臣已经不再受至高王的宠信,自从下议院被解散、半数议员被逮捕入狱之后,他们这些幸存者每日战战兢兢,生怕至高王一声令下将他们赶回五平去。而四平土生土长的族群正在想尽办法争取到更多的利益,重新振兴国教,白眉鹰是他们之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个,他是至高王的远房兄弟,与至高王一同长大,在至高王宠信外来臣子时依旧风光无限,担任着传令官的虚职。 “什么?不不不,我怎么会修建雪皇的雕像?”面对着大臣们的质疑,韩曹步微微垂首,可他一双眼却向上扬去,“四平的至高王如此慈爱,即便雪皇的光芒再盛大,也无法与此抗衡。阁下,我只是一个传教士,带着造物主的怜悯来教化这里的人们。”他进而道,“为什么七大平行宇宙之中只有四平总是饱经战乱?为什么同是造物主的孩子,只有这里人们忍受着土地的贫瘠与空气的寒冷?原谅我,除了一平过于遥远不可抵达,我已经走遍了六个宇宙,七平更为寒冷但是我们白虎族拥有比火焰还要温暖的皮毛,二平的龙族享有着丰美的水草,三族黄沙漫天造物主却也赐给了他们奴隶来作为补偿,五平的狼族狮族则拥有无穷的力量,六平简直是天堂!”他鬼魅般低语,“为什么只有四平如此可怜呢?” 贵族们无限警惕地凝视他,白眉鹰脸上的rou一垂:“比起质疑是什么让我们的大陆经历这些不幸,我更想质疑你的动机。”然而至高王摆手,将抗议的话压下。 修士便将头低得更低:“我是带着爱来解救四平的子民的。请看看被冥王的理念笼罩的土地吧——当我刚刚抵达这里时,我还没有走出飞船,便听闻了一场混战,无辜的云蝠还在迁徙之中便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战斗里,多少孩子流离失所,多少老人无法度过一个安详的晚年。我想我无需列举更多的例子,瞧瞧看,这便是追求强大带来的结果。”他跪在地上,膝行至高王的身前,双手捧起他的手,落下一枚吻,“让爱来拯救四平吧。” 韩曹步得到了至高王的点头。 白眉鹰将写好的诏书递交道韩曹步的手上,一双鹰眼闪着锐利的冷光:“雪宫的人,第四平行宇宙会一直盯着你。”他年迈但依然精力旺盛,在贵族与平民间都享有着盛名,他刚刚击败了自己的敌人并且促使至高王解散了下议院,但是得胜的喜悦已经在此刻烟消云散。 双手拢住对方的手,韩曹步以封臣之礼示弱,可他皮笑rou不笑道:“我只知道至高王的目光将永远停留在教会。”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这位数万年都风光无两的修士,此时此刻正在浮空城下的大地上例行善事。他的教徒们将面包与rou干分给逃荒的灾民,而他则在队伍的尽头,向着每一位灾民说一句绵软无力的“造物主保佑你”。 “如果那位造物主真的保佑我们,为何这战乱的大火将我们的粮食烧得一干二净?为何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不得不四处流浪?为何我们亲爱的至高王不肯收留我们这些疲惫不堪的可怜人?”年长者捧着黑硬的面包质问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教徒来到他的身边:“……是的,我们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孩子,他很小,大概饿晕了……” 韩曹步便故作苦恼地向质问者抚心致歉:“原谅我,我很想同你来解释,但是我想,有更需要我的人在等着我。”教徒在前面领路,韩曹步跟在后面走得不紧不慢,于是教徒也反应过来,放慢了步子。 那孩子晕倒在路边,两颊消瘦,奄奄一息。韩曹步随意地挑起眼皮,打量了一眼,紧接着他目光一深,颤抖着嘴唇,疾步奔过去。他跪在那孩子面前,轻柔地将他抱进怀里,手指横在他的脖颈间,感受着颈动脉微弱的跳动。“瞧瞧看,”韩曹步呢喃道,“多么丰沛的异能量,多么年轻的生命。” “是的,我的名字,夜凌云。” 夜凌云跪坐在韩曹步的面前,面对一桌精致的食物,小小地蹙起了眉头。 “呐,夜……你是云蝠族的孩子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云蝠族的人了。”韩曹步将炙烤好的蛙rou推到他的面前,“尝尝这个,听说云蝠喜食蛙rou,他们每辗转到一个地方,那里的野生蛙总要被捕食殆尽。” 和老厨子烤焦的食物没什么区别。夜凌云夹了一块咀嚼几下,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于是犹豫之下没有答话。韩曹步又问:“你的族人现在好像在很遥远的北方,你流浪了这样久,怎么不去找他们?” 夜凌云不赞同地挑起眉头,与他对视,微瞪着一双眼:“离开这样久,我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的确,”修士勾起一个笑,“不过你可以留在这里。你和你弱小的族人很不一样,你体内的异能量要远远超过他们,简直像是无尽的大海,我甚至还无法探清它到底何等丰沛。原谅我的冒昧,或许你的族人搞错了,你未必是一只云蝠——” “那我会是什么?”夜凌云反问他,头仰得更高。他被对方的目光注视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刚刚因为剥去猎物的皮而弄得满手鲜血。夜凌云像是仅仅为了反驳他:“离开再久,我也是云蝠。何况,云蝠又怎么不能拥有强大的异能量?我什么样子,云蝠就可以是什么样子。” 韩曹步没有恼怒,看向他的眼睛微微一合:“是啊,你是云蝠。我只是以为这些年你远离族群,身上属于云蝠的痕迹已经被磨灭了很多。” “我见过一些族人,混血的,但是我想混血也算云蝠。”夜凌云道。 “他们收留了你?” “不,您太小看我了,是他们雇佣了我。您知道,在四平,十二一岁就可以工作了。”夜凌云撇着嘴角,自证一般道,“我从夏港一路向南,虽然很多时候在野外,但是也在城镇待过很久,我在健身房和书店都工作过……” 韩曹步听他碎碎地说着。健身房的老板收留他在贵族的健身房当小男仆,结果夜凌云在旁观摩了一两次就学会了那些单纯为了健美体型的训练,老板先是将他提升为陪练,后来又偷偷送他去武馆,作为交换要求夜凌云成为健身房的招牌。 “但是骗人并不好,我还在救济院时教师就说过,欺诈是卑鄙的手段。于是我离开了。后来一位曾经的顾客希望我可以陪他的孩子,但是他的孩子太病弱,我起初没有答应,可那位先生说,他可以供我读书——读书太昂贵了,孩子的薪水根本负担不起,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当然,为了不让那位先生太吃亏,我答应他每周都去他的书店当助理。”夜凌云咧了一下嘴角,随即压住嘴角的弧度,克制地笑着。 果然还是个孩子,韩曹步没忍住笑出来,紧接着就看着见夜凌云嘴角垮下来,他连忙道:“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时代,你还可以坚守自己的原则,真是太难得了。只是,他对你这样好,你又怎么会饿晕在野外呢?” “战争和饥荒,再加上一个无能的郡长。”夜凌云抱臂,错开目光,略微向后一倾,“那场战斗——充其量也就是战斗,输得太窝囊了,郡里的禁卫军什么也不做,只想着至高王派兵救援。那位先生的书店被战火烧了一干二净,他的孩子也死在火里。”他顿了顿,声音变轻,“我杀了那个纵火的敌人,也就离开了。” 十三四万岁杀人,韩曹步面上一讶,心底却笑出来。他故作为难道:“孩子,即便你是为了复仇,可杀人依然需要向着造物主忏悔——” 夜凌云打断他:“我的确不喜欢杀人,但是我想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如果真的要有人忏悔,也是应该是那些懦弱的郡长和士兵。” “那么,”韩曹步话锋一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夜凌云无言。 韩曹步便建议道:“不如,先留下来。”他看着夜凌云微妙的神情,将语气放得柔和,“你还这样年轻,有着大把的时间,与其现在去寻找族人或者流浪来浪费时间,不如留在这里,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我想,你应该知道七平。我们有着七大平行宇宙最好的教师,如果你想学武,我也给教你,还有许多猛虎士兵可以给你当陪练。” 夜凌云歪头略一思索,同意了。但是他紧接着问道:“那么,你需要我给你什么?我不想无故麻烦别人。” 韩曹步微笑:“造物主在上,我怎么会需要你的东西呢?如果你肯献给造物主你的爱,那就是最好的回馈了。” 夜凌云狐疑地盯着他:“爱?” 等到开始训练,韩曹步才知道他究竟捡到了一个怎样的天才。 无师自通的护体能量,比一般招式更为灵活的技巧,这些让他一讶,却都远不如夜凌云没有进行武装便轻松地在掌心聚出异能量团让他惊喜非常。勉强步入少年时代的夜凌云将光团在手里一颠,又向空中抛去,在半空里炸开一朵勃然的光。墙外的猛虎侍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冲进来,生怕他对韩曹步不利。然而韩曹步感受着空气散开的异能量,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像是嗅到了最雅致的香气。 自这之后,夜凌云便专心修炼。说不上韩曹步教导他什么,他仅仅从观摩之中便可以领会无尽的东西,他所得到的是各样的秘籍和陪练。从一开始勉强和放水的猛虎士兵打个平手,到以一敌二获胜,并没轻没重害得对手奄奄一息不得不请医生来医治,这一共也不过几次花开花落的时间。有一次他凌空击中猛虎士兵的腰腹,险些将对方击毙。韩曹步依旧没有发怒,只是苦恼地责备他的不知轻重,随即问道:“这是什么招式?”夜凌云眨了眨眼:“我只是觉得应该那样去攻击。”于是韩曹步为此取名,鬼影劫。 韩曹步请人叫他最基础的雅言与礼节,有时候会带着他迎接一些大臣,如此几次,夜凌云便察觉出韩曹步将他当作了昭示自己仁慈的工具。他想,这就是韩曹步希望自己反馈给他的爱,但是这太假惺惺。 偶尔,夜凌云无聊之下,也会去听韩曹步解读七平的经书,然后昏昏欲睡,遭到教堂里面其他信徒的白眼。他听着那一个一个爱的字眼,看着其他人虔诚的面容,实在摸不着头脑,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还太小不足以理解这些,就是其他人在犯蠢。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习武场上,韩曹步对此放心极了。这位修士有时候会故作头疼道:“孩子,你还这样年轻,何不出去在城里转一转呢?热闹的集市、可爱的民众,听说城南还新来了一个马戏团。”但是夜凌云当即就忍不住嘲讽:“那群驯兽师圈养的玩具算什么狮子老虎,蠢笨得和提线木偶一样。抹杀它们的天性,还要教它们变得弱小,自以为凌驾于它们的尊严之上,愚蠢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强大。”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修士,要见识野兽,到不了野外也至少要到斗兽场去吧。狮子,人类,看看谁死在谁的口里。” 韩曹步笑了一声,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像是安抚着一只向着天空嗷嗷鸣叫的幼鹰:“好吧,马戏团太幼稚了。那么,我想你会对我们的图书馆感兴趣,我这里的书几乎都是白虎族的语言,那对于你来说太难了。但是图书馆里有许多雅言的版本,那里可不只有什么枯燥的经文,兵器图集、百家秘籍,甚至还有些古老的兵书——不过你大概还不需要这个。”夜凌云安静片刻:“那么,它在哪儿?” 图书馆建在城的东南方,四周散布着贵族的学府。这座古老的建筑和浮空城同龄,初代至高王称霸整个第四平行宇宙时,将大陆上所有的书籍都抄录收藏于此,为贵族子弟提供了最丰富的知识储备。历代至高王也如此效仿,图书馆被不断地扩建,从未有人读完过馆内的藏书。后来数十万年前,冥界的教徒将他们的理念同战争一起带到了四平,图书馆一度成为各教人士的辩论场,最后的胜利由如今这位至高王授予了强者的信徒。当然,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至高王已经无可避免地衰老,图书馆的名誉馆长也成为了韩曹步。 夜凌云百无聊赖地听着韩曹步派来的信徒给他讲述这些故事,他很想托着腮,但是这不合礼仪,于是一双红眼睛微微斜睨向车窗之外,显然没觉得这果实有多么来之不易。 浮空城沉默地裹着一层薄雾,砖缝里的泥土都湿涔涔的,像是下一刻就要钻出苔藓。街道因为少有行人而更显宽大,角落里偶尔蜷缩着乞丐,夜凌云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那位信徒注意到这一点,他略带同情地耷拉下眉毛:“但愿他不会被浮空城的禁军赶出这座岛屿。”所有人都知道,饥荒还没有从这片大陆上消失。 夜凌云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把他带回去。修士不是最仁慈的么?”他像是没有瞧见对方面上的尴尬,又自顾自道,“你们总说,至高王如何信赖修士、如何被修士打动,那么为什么城里的守军还会把乞丐赶走呢?”他双眼一动不动地望向车窗外,生意冷清又或者直接倒闭的店铺从他眼里悠悠晃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灾民人数太多了……而且……”那位信徒嗫嚅着,车辆忽然一停,他连忙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额角,“已经到了,不如我们先进图书馆吧。” 夜凌云懒得看他一眼,径直下了车。 高阶之上,百根柱石耸立成圈,士兵一样森严地守卫着这座图书馆。夜凌云静静望了一眼,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来到了斗兽场。那位教徒领着他往里走,进入前厅,管理员正坐在台里,无聊地说着闲话。 说清了来意,管理员拿出登记簿:“好,在这上面登记就好,写好所有的信息你就可以进去了。”他冲夜凌云笑了笑,抬头和那位信徒道,“天呐,你知道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过这样小的孩子了?他多大?还没成人吧?” “对。修士特意为他测了一次骨龄,才刚好十四万岁。” “真年轻啊。”管理员露出点羡慕的神情,他搔了搔花白的鬓角,“这孩子好歹让这里有点儿人气了,那些四平的贵族把他们的孩子看得严严实实的,天天领着他们去国教的教堂,说什么也不肯他们信奉咱们圣界的爱。”他冲着教徒挤了挤眼,“不过话说回来,修士也真是的,非得是信徒才可以进图书馆。造物主啊,在七平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教徒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听夜凌云道:“我不是信徒。”他连忙拽了拽夜凌云的袖子:“孩子!” “我说的是实话,”夜凌云笔尖停在姓名那一栏,他刚刚写下一个姓氏,“我不是你们爱的信徒。” “什么?”管理员认真地盯着他,苦恼道,“那很抱歉了,孩子,你不能进去——造物主啊,修士这是在为难人么?他怎么叫一个异教徒来破坏他自己的规矩呢?” “这图书馆不是韩曹步建的,这里的书也不是他写的,为什么不是他的教徒就不可以进去?”夜凌云反驳他,红眼睛恼怒地瞪过去,“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信仰、自己要走的路。韩曹步这是在强迫所有人成为他的信徒。” “夜凌云!”那位教徒拦住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听着,你只需要说你是信徒就可以进去了,别那么固执地愚蠢。” “你才愚蠢!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信奉什么爱么?”夜凌云甩开他的手,“比起你们虚假的爱,我更愿意信奉弱rou强食。你们这些七平人仰仗着至高王,迫使四平之人成为你们的信徒。难道你们不是在以爱的名义,做着弱rou强食的事情么?”他逼近几步道,“可你们也不是真正的强者,你们的真理也只是狐假虎威的存在——” “老天,这里可不能出现冥界的理念!”管理员尖叫一声打断了夜凌云的话,他惊惧地捂住耳朵,求助一般看向那位信徒,“修士怎么会受到五平信徒的蒙蔽?” “我也不是五平的信徒。”实际上他从未接触过什么冥界,夜凌云扬起眉强调道,“这是狮子教给我的。” 信徒求饶一般:“好了,孩子,无论你信奉什么,又是谁教的你。至少,看在修士收留你、教养你的份儿上,既然我们进不了图书馆,就让我们回府去吧。别继续再争吵了,这附近可是有至高王的守卫,把他们引过来,你就要被扔进监狱里去了——夜凌云,别给于你有恩的修士惹麻烦。” 夜凌云当即一噎,红眼睛不肯罢休地瞪大了。可他沉默了片刻,将笔纸往管理员怀里一扔,向着馆外去了。 那天回府时,他从窗外经过,又听见韩曹步解释着教义,怒火未消之下忍不住冷冷一笑。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他,夜凌云颔首,隔着窗户问道:“修士,造物主的爱到底是什么?请用最简单的话回答我,不要用酸腐的经文。” 在一众教徒的等待之下,这位修士略一沉吟,回答道:“爱是我每日分给你的食物与衣物,是我教给你的技艺。食物和衣物让你不再困顿于饥饿与寒冷,技艺让你有能力去保护自己走向强大。”他又用着朗诵一般的腔调道,“造物主说:‘去爱吧,孩子。我将我的爱给你,你也将你的爱给我。’” 夜凌云一扬下巴,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一扭身径直离开了。而他身后的信徒蹑手蹑脚地走向韩曹步,小声地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修士。 那天晚上,他来到韩曹步的房间。 “是的,我打算离开了。”夜凌云规矩地跪坐着,略微颔首,“我想白夜里你的话是错的。”他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的犹豫,“修士你说,食物、衣服和招式是爱。但是倘若这就是造物主的爱,为什么有的人食不果腹,有的人衣不蔽体,有的人羸弱不堪?造物主还说,让我把自己的爱给他,可我能给他什么呢?而我不信奉他,又为什么要给他?我所得到的一切,是修士你给的,我更愿意回馈你一些东西,但这仅仅出于公平的交换,而非什么爱。” 韩曹步早已经将眼睛眯得细长,问道:“你真的打算离开了?” “是的。你的真理不是我的真理,我没必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夜凌云点了点头。随即他听见了一声叹息,韩曹步呢喃道:“我还以为可以将你养得更强大一点。不过,既然你说过,愿意回馈我来作为交换——” 夜凌云眨了眨眼:“你需要什么?” 夜凌云挣扎着,但是掐住他脖颈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只露了一点点叫他不至于立即窒息而死的缝隙。“安静点儿,小子。”韩曹步拉扯着他,将他拽进一间密室。幽暗的灯光在他们进来的那一刻陡然变得格外明亮,突然的光亮让夜凌云眼底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闭上眼。他依然在咒骂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曹步随手将他扔在等腰高的方台上:“都说了,闭嘴!”他的目光如同饥饿的秃鹫盯着濒死之人一样,扫过夜凌云,继而落在墙上。夜凌云疼得咬紧牙槽,翻个身立即做出防御的姿态,余光随之瞥去,瞧见墙上幽幽一片荧光,勾勒出一道诡异的符咒,只一角仍然暗着。 但是,这一角缓缓浮现出一层幽密的光,整个图腾连成一片。 “哈——”韩曹步长笑一声,满意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的异能量足够喂饱这个阵法了。”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你不是说愿意回馈我么?不需要给我其他的东西,将你的异能量给我就足够了。有了你的异能量,这个阵法实现,我便拥有无穷无尽的异能量了。什么至高王,什么雪皇冥王,哈——” 夜凌云咬了咬牙,一边用余光扫视四面的墙,看有没有逃脱的余地,一边和他周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么?” “哪里有什么爱?你能活到现在,不过就是依靠着我一开始的施舍。”韩曹步不屑道,“这样丰沛的异能量本来就不应该属于你,云蝠这样弱小低贱的种族,怎么配得上比半个黑洞还要强大的异能量?何况还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是弱者,就应该甘心当一个弱者,成为强者走向更强的阶梯。” “那你凭什么可以靠着歪门邪道来得到异能量?这根本不是属于你的东西。你说我是弱者,你就称得上强者么?”夜凌云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将身子压低,腕子一转感受着钢爪。很好,他的钢爪刚刚重新淬炼过,锋利到可以割裂空气。 韩曹步冷哂一声,悠悠地抬起手臂,长袍的袖子一落,露出他腕间的异能锁来。“那么,你来试试看吧。超兽武装——” 光芒在他掌心凝聚,夜凌云看着空中浮现出数片机甲,一一将韩曹步的身体包裹,他当即便锁定了对方的力量来源。直接对抗是不可能获胜的,同时他也并没有偷袭的机会——夜凌云目光一沉,先试试看,他的护体能量如今能抵御怎样的攻击。 韩曹步看着那小子陡然一跃,也不躲闪,静静抬手,异能量从他的掌心起,做盾状延展开,顶着钢爪直直挡上去。铛地一声,钢爪击在防御盾上,夜凌云顺势轻巧地凌空一旋,倚仗着少年人的灵活,绕到韩曹步的背后来。他尚未立定,面前一阵气浪,迫使他侧身一退,臂间一格,同对方的腿击在一起。他知道自己到底没有正值壮年的韩曹步有力,借着对方的攻击,又向后一跃,将彼此的距离拉开。 韩曹步当然不给他争取安全的机会,腿的扫势刚一收尽,又一掌冲着夜凌云的面门劈来。异能量化盾为刀,堪堪削落夜凌云耳边的发。 “你怎么做到的?”钢爪一挡,夜凌云被他压迫得不得不屈膝。 “大难临头,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韩曹步讥诮一句,“真是不知死活啊。” 两个人纠斗,身影混在一起,夜凌云全然可以察觉到对方未尽全力,这让他觉得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忍着膝间伤口的疼痛,用了一瞬间去思考到底是哪一招里他被击中了小腿。“你看不起我?”他拧着眉,嘴角牵强地咧开。 韩曹步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直接杀了你么?我只是更享受折磨别人的快乐。不过,你也不需要太担心,再拖下去,对我也不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会给你留半条命,让你看着自己的异能量如何被抽走的。” 手掌合拢,结个印,异能量球在韩曹步的双手骤然出现。刺目的光芒里,他瞧见夜凌云微微合上眼,便笑得更加愉悦:“怎么?恐惧么?你知道么?杀死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先让他心生胆怯——”他话音未落,手掌一推,异能量球已经冲向了夜凌云。 他看着夜凌云躲闪不及,被击中了腰腹,整个人被余波震到墙上,喉咙里吐出一声模糊的呜咽。韩曹步摇了摇头,故作可惜的模样。他走过去,俯下身子,手掌扼住夜凌云的脖颈——韩曹步吃痛一声,手掌陡然一松。 夜凌云将钢爪从他腕间的血rou里抽出来,看着那枚异能锁从对方的腕子上跌落。紧接着,钢爪刺向韩曹步的脖颈。寒芒之下,韩曹步下意识地后退,却依然被划破了薄薄的皮。 “如果你刚才伸的是左手,你现在已经死了。”夜凌云心想自己的脖颈上大概留下了一道指印,他一把拾起地上的异能锁,看着韩曹步露出惊惧的模样,“你刚才说什么?”他将异能锁佩戴在手腕上,看着那枚异能锁变成云蝠的兽状。刹那间内心深处仿佛被打开了一道锁,喷薄出极光一样绚烂的异能量。他感受着机甲附着在身体上,面盔的镜片为他的视线镀上一道颜色:“你说,杀死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先让他心生恐惧?” 夜凌云亮出了钢爪:“让我们看看,谁才是强者?” 血液自钢爪上淌落,夜凌云小心地将钢爪在韩曹步的衣服上蹭干净,他还是厌恶鲜血的黏腻。韩曹步一死,墙上的图腾也随即失去了光芒,他自言自语道:“什么害人的脏东西。”紧接着,他一边等待着消耗的异能量逐渐恢复,一边小心在密室里转了一圈,只瞧见一小扇窗开在墙的顶端。只要推倒这面墙,他大概可以直接出去了。 夜凌云略一歪头,如果他拥有摧毁石墙的能力,外面那些士兵也未必拦得住他。至于城内那些军队,大多数聚集在东侧,现在是黑夜,调动起来很麻烦,而他奔着西方去,大概有一些喘息的机会。可是,这里是浮空城,城池悬浮在半空之中,同大地还有一段很高的距离。如果想要顺利下去不摔个粉身碎骨,只能走西侧的官方通道。当然,他也可以去抢一架闪弛过来,虽然他没有使用那玩意儿,但是应该也不难。而脱身之后—— 再说好了。敲定主意,他深深吐息一口,手掌凌空一展,异能量豁然破开整个墙面。 正如他所预料的,被破墙声惊醒的猛虎士兵闻声而来,追逐着他奔向北方。城中守军的调动速动则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击翻一个,架上他的闪弛,在包围圈里勉强撕出一个口子,跌跌撞撞地闯了出去。 逃跑的过程之中,他逐渐偏离一开始定下的方向,青月从他的面前升起,他想自己大概驶向了北方。夜凌云为了这一失误小小地咬了咬牙。算了,先不管这样多。此时他已经看见这悬浮岛屿的尽头。 破空声一响,夜凌云本能地一跃,在闪弛被击毁的那一刻,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停在地面的边缘。他略一瞥眼,看着闪弛落地燃烧起来,身后的追兵身影逐渐变大。手掌一推,夜凌云自岛屿坠下。 他听不见风声,更听不见追兵惊愕的抽气声,只在极速的坠落里,依稀想起了数万年前他自云蝠超兽的掌心坠落。 如果他也可以召唤超兽,甚至如果他只是拥有最原始的蝠翼——夜凌云心想。他闭上眼睛,既然韩曹步可以将异能量凝成刀刃与盾,为什么他不可以? 脊背的骨骼被挤压,皮rou被撕裂,异能量自四肢百骸奔涌向肩胛骨的中心,夜凌云展开双臂,透明的蝠翼随之在他背后伸展、震动。降落的速度被延缓,夜凌云睁开双眼,任由双翼将他带向天心,同清晨的月光一起升起。 无垠的星辰将他包裹,地面绵延向云层的尽头,浮空城渺小到和城里的士兵融为一体。夜凌云眨了眨眼,想起自己掠过那岛屿时那些猛虎士兵的神情,惊讶、无措,以及他并不认识的情绪。当然,他总会明白的。 他披着月光,向远离浮空城的方向飞翔了许久,直到微微困倦,这才选择了降落回地面。 现在他应该去往哪里?夜凌云看了看来时路,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向后一拢。算了,这条路他总归熟悉一些,如果追兵继续追来,他好歹有一些应变的余地。 至于更北的远方,有一瞬间夜凌云心想,他的族人应该不会向着更寒冷的地方去。